
第二章 牆內的迴聲與歸檔者
冰冷的檔案櫃金屬觸感透過濕透的布料刺入脊背,林薇卻感覺不到。她的靈魂彷彿被那張泛黃的報紙碎片抽離,只剩下一個空殼,癱坐在證明自己早已死亡的證據堆裡。牆壁深處的哀嚎聲浪洶湧澎湃,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清晰可辨的、屬於一個個具體名字的絕望嘶鳴——陳美華的哭喊、王志強的怒吼、孩童尖銳到失聲的啼哭……還有她自己的名字,被無數遍地在痛苦中重複。
「林薇…救我…」「好燙…全身都在燒…」
「為什麼出不去?!」
這些聲音鑽進她的腦髓,撕扯著她殘存的意識。五年前那場大火?她沒有任何記憶!只有這三年來租房、裝修、工作、生活的點點滴滴,清晰得像昨天發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如果她死了,現在這個能思考、能恐懼、能觸摸到冰冷地面的「她」,又是什麼?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張志明提到的「714」…「反應劇烈」、「波動值臨界點」…那個需要被「觀察」甚至「清理」的「樣本」…難道指的就是她?她是實驗品?是某種…殘留物?
「噠…噠…噠…」
沉穩、規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地穿透了亡魂的集體哀嚎,從管理室外的大堂傳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林薇緊繃的神經上。
張志明!他來了!他發現她了!
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混亂和虛無。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後的火星,在她冰冷的軀殼裡迸發。不能被他抓住!絕對不能!「清理協議」那冰冷的四個字,足以讓她想像出最可怕的結局。
她掙扎著,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渾身濕冷,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目光掃過散落一地的文件和那把打開管理室門的黃銅鑰匙。她一把抓起鑰匙塞進口袋,連同那塊尖銳的玻璃碎片。它們是僅存的「真實」觸感。
腳步聲停在管理室門口。一隻手搭上了門把,輕輕轉動。
「咔噠。」
門鎖被轉開的聲音!
林薇像受驚的兔子,猛地撲向管理室內側那扇通往後面雜物間的小門!她撞開門,跌入更濃郁的灰塵和雜物堆砌的黑暗中,反手將門帶上,甚至來不及鎖!
幾乎就在同時,管理室的主門被推開了。明亮的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在檔案櫃和散落一地的紙張上掃過。
林薇蜷縮在雜物間門後的陰影裡,透過門縫一絲微光,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胸腔。她看到張志明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他沒有開燈,僅憑手電光。光束冷靜地掃過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文件,最終定格在地面上那張顯眼的、印著死亡名單的舊報紙碎片上。
他蹲下身,撿起那張碎片。手電光下,他的側臉線條冷硬,看不出一絲表情。他將碎片仔細地折好,放進自己上衣口袋。然後,光束緩緩移動,精準地落在了雜物間緊閉的門上。
林薇的心臟驟停!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她在這裡!
光束在門板上停留了幾秒鐘,像無形的探針。張志明沒有立刻過來。他站起身,手電光移開,開始在檔案櫃裡翻找。林薇聽到他抽出文件夾、翻動紙張的聲音,似乎在確認什麼,又像是在…整理?
幾分鐘後,翻動的聲音停止。腳步聲再次響起,朝著雜物間的門走來!越來越近!
林薇絕望地環顧狹小的雜物間。堆滿清潔工具、破舊桌椅、報廢的電器。唯一的窗戶被鐵欄杆焊死。無路可逃!
門把手被握住,向下壓動!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林薇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雜物間角落一個半人高的、佈滿灰塵的舊木櫃上!櫃門虛掩著。她像抓住最後的稻草,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拉開櫃門,不顧裡面堆積的雜物,硬生生把自己蜷縮著塞了進去!就在她拉上櫃門的瞬間——
「吱呀——」
雜物間的門被推開了。
手電筒強烈的光束瞬間充滿了狹小的空間,掃過每一寸角落。光束掠過林薇藏身的木櫃,停頓了一下。林薇透過櫃門的縫隙,能看到光束就在眼前晃動,灰塵在光柱中狂舞。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連呼吸都停止了,全身的肌肉緊繃到極致。
一秒…兩秒…三秒…
光束移開了。腳步聲在雜物間裡走動,似乎在檢查。林薇聽到他走到被封死的窗戶前,敲了敲鐵欄杆。然後,腳步聲又走了回來,停在木櫃前!
林薇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要打開櫃子!
然而,預想中的櫃門被拉開並沒有發生。她只聽到張志明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麼,語調低沉模糊,完全聽不清內容。接著,腳步聲離開了雜物間,管理室的門也被關上。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在大堂深處。
他…走了?他沒發現她?
林薇癱軟在狹窄、充滿黴味的櫃子裡,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全身。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更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他為什麼沒打開櫃子?是疏忽?還是…故意的?那句聽不清的低語是什麼?
她不敢立刻出去,在櫃子裡蜷縮了許久,直到確認外面再無任何聲息。推開櫃門,冰冷的空氣湧入,讓她打了個寒顫。她踉蹌地爬出來,回到管理室。檔案櫃的抽屜被關上了,地上散亂的文件也被大致收攏堆放在一邊。唯獨那張死亡名單的報紙碎片不見了。
張志明來過,清理了“證據”,卻放過了她?這比直接抓住她更讓她毛骨悚然。這意味著她的一切行動,可能都在對方的預料甚至掌控之中。
「714…反應劇烈…波動值臨界點…觀察…清理…」這些詞在她腦海中瘋狂盤旋。她是個危險的、不穩定的樣本。張志明剛才的出現,是觀察的一部分?那句低語…是某種指令?還是對她的…評價?
她必須離開這裡!立刻!但去哪?警察局?她會被當成瘋子,或者更糟,被張志明的人截住。朋友家?只會連累別人。她現在是一個“死人”,一個不被任何系統承認的“幽靈”。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兩樣東西:冰冷的黃銅鑰匙,和那塊邊緣尖銳的玻璃碎片。玻璃碎片硌著她的指尖,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感。
刺痛…痛覺…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破黑暗的迷霧!這塊玻璃碎片是她存在的證明!是她未被抹去的記憶錨點!它帶來的痛感如此真實!如果這痛感是真實的,那她此刻的存在,是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真實”?即使她的名字被寫在死亡名單上!
那些牆壁裡的哭聲…他們也感覺得到痛苦!他們的存在也以某種方式“真實”著!張志明和他的組織,在做的事情,是否就是壓制、控制、甚至“清理”這種不該存在的“真實”?
她要找到他們!找到那些和她一樣,被困在這棟死亡公寓裡的靈魂!他們是證人!他們是同伴!也許…他們知道真相!
這個念頭給了她一絲微弱但堅定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推開管理室的門,探頭觀察。大堂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燈光。她像一道影子,快速穿過大堂,衝進了陰暗的樓梯間。
去哪找?那些聲音來自四面八方…通風管道!對!那些聲音在管道裡最清晰!管道是這棟樓的血管,連接著每一個角落!
她開始向上爬,目標是頂層天台附近她爬出來的那個通風口。那裡是進入管道網路的入口。樓梯間死寂,感應燈隨著她的腳步明滅,投下搖曳變形的影子。
當她氣喘吁吁地爬到五樓通往六樓的轉角平台時,異變陡生!
平台角落那個小小的、平時毫不起眼的垃圾管道口(Chute),厚重的金屬蓋板突然「哐當」一聲,從內部被猛地撞開!
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裹挾著一股刺骨的寒氣和濃重的焦糊味,從管道口裡掙扎著、尖叫著衝了出來!那是一個小男孩的輪廓!他的身體呈現出詭異的扭曲狀態,像是被高溫融化後又凝固,皮膚呈現焦黑和暗紅交織的顏色,部分地方甚至能看到虛幻的骨骼。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驚恐,直勾勾地「看」向林薇的方向!
「嗚啊啊啊——!燙!好燙!媽媽——!」尖銳到非人的童音直接刺入林薇的腦海,並非通過空氣傳播!
林薇嚇得魂飛魄散,尖叫卡在喉嚨裡,整個人貼在冰冷的牆壁上,無法動彈!那小男孩的虛影沒有撲向她,他似乎只是被困在那狹小的管道口,拼命地想要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他的身體在虛實之間閃爍,每一次閃爍,都帶來更淒厲的慘叫和更濃烈的焦臭味。
「幫…幫幫我…」那雙痛苦的眼睛似乎鎖定了林薇,一個微弱的、帶著無盡哀求的意念直接傳遞過來,「牆…牆裡…出不來…好黑…好燙…」
是陳美華的兒子!名單上那個幼子!林薇瞬間認了出來!巨大的悲慟和恐懼攫住了她。他不是在通風管道裡,他是被困在建築結構的更深處,被困在死亡發生的那一刻!
就在這時,樓梯上方和下方,同時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伴隨著一種低沉的、類似無線電干擾的「滋滋」聲!
張志明的人來了!他們是來「處理」的!
小男孩的虛影似乎也感覺到了威脅,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尖嘯,掙扎得更加劇烈!
林薇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抓住他!不能讓他們「清理」他!
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猛地撲向那個垃圾管道口!她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痛苦掙扎的小小身影。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虛幻的、冰冷的焦黑輪廓時——
「嗶——!」
一聲尖銳、高頻、彷彿能撕裂耳膜的電子蜂鳴聲,毫無預兆地從上方樓梯口炸響!伴隨著刺眼的、炫目的藍白色閃光!
「714!離開接觸體!」一個冰冷的、機械般的男聲厲喝道,是張志明!
強烈的眩暈和劇痛瞬間貫穿林薇的頭顱!她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無數根鋼針攪動,眼前一片雪白,耳中只有尖銳的蜂鳴!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瞥,她看到那小男孩的虛影在藍白閃光中發出最後一聲絕望到極致的哀嚎,身影劇烈扭曲、閃爍,然後像被強風吹散的煙霧,瞬間崩解、消散在空氣中!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同時,她似乎感覺到口袋裡那塊玻璃碎片,在蜂鳴聲中變得異常滾燙!
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最後殘留的感知,是沉重的腳步聲停在身邊,一個冰冷的、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按在了她的頸動脈上。
「714樣本,捕獲。波動峰值超出閾值,觸發次級共鳴。執行…深度鎮靜與記憶封存協議。」張志明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在虛無中迴盪。
林薇感覺自己被拖行。冰冷、堅硬的地面摩擦著身體。意識在深淵邊緣浮沉,耳邊是持續的、單調的機器嗡鳴聲,還有隱約的對話碎片,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來。
「…擴散抑制…失敗…714的接觸引發了局部場域共振…」
「…3-8幼體…已湮滅…能量殘留超標…需要淨化小組…」
「…她的錨點…檢測到異常能量讀數…那塊玻璃…」
「…隔離區準備好了嗎?…記憶剝離程序…風險評估…」
「…‘檔案’需要更新…確保…邏輯閉環…」
這些詞語冰冷地鑽入她混沌的意識,帶來更深層的恐懼。湮滅?淨化?記憶剝離?他們在討論如何處理她,像處理一件故障的實驗器材。
她感覺自己被抬了起來,放在某種冰冷的金屬平面上。強光穿透眼皮,刺得生疼。手腕和腳踝被冰冷的金屬環扣住。有人掀開她的眼皮,刺眼的光束照進來,她模糊地看到穿著白色防護服、戴著面罩的人影晃動。
「注射α-9鎮靜劑…劑量提升至安全上限…」
「腦波監測連接…準備導入記憶覆蓋模組…」
「錨點物…取出…隔離保存…」
她感覺到針刺入手臂的冰涼,一股強烈的、無法抗拒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洶湧襲來。在意識徹底沉淪前的最後一秒,她感覺有人粗暴地從她緊握的手中,摳走了那塊滾燙的玻璃碎片!
不!那是她的!是她存在的證明!
她想要尖叫,想要反抗,但身體和意識都不再屬於自己。黑暗徹底吞噬了她。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小時,也許是幾天。
意識如同沉船,艱難地從漆黑冰冷的海底向上漂浮。
林薇緩緩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她自己的臥室天花板。溫暖的晨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她常用的檸檬草香薰的味道。
她猛地坐起身!
環顧四周。沒錯!是她的臥室!她的床,她的梳妝台,她的衣櫃!衣櫃門半開著,裡面掛著她的衣服。梳妝台上,她常用的護膚品和那瓶香水都好好地擺在那裡。一切都和她出差前…一模一樣!
怎麼回事?
她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衝出臥室。客廳!沙發是她挑選的米白色布藝沙發,上面隨意搭著她喜歡的針織披肩。茶几上放著她常用的那個印著貓咪圖案的馬克杯!電視櫃旁,她的小盆栽生機勃勃。空氣裡是她熟悉的、家的味道。
彷彿之前經歷的一切——被換鎖、陌生男人、警察局的贗品證明、通風管道、天台對話、管理室的死亡名單、牆壁裡的哭嚎、樓梯間的小男孩虛影、被捕獲…都只是一場過於逼真、過於漫長的噩夢。
她走到大門前,心臟怦怦直跳。握住門把手,冰涼的金屬觸感。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
門外,是她熟悉的、略顯陳舊的公寓樓道。對面鄰居的門上貼著春聯。空氣裡有早餐的香氣飄來。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她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著氣。是夢?真的只是一場噩夢?那感覺…太真實了…真實得讓她渾身發冷。
她下意識地摸向牛仔褲口袋。裡面空空如也。沒有黃銅鑰匙,也沒有那塊尖銳的玻璃碎片。
果然是夢嗎?
她走到客廳中央,抬頭看向天花板角落那個通風口。金屬格柵靜靜地鑲嵌在那裡,紋絲不動,也沒有任何電流聲。她搬過椅子,踩上去,試著推了推格柵。很穩固,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
一切都指向那只是一場噩夢。
然而,當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右手時,整個人瞬間僵住!
在她右手食指的指腹上,一道細小的、新鮮的劃痕清晰可見!傷口很淺,邊緣微微泛紅,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剛剛劃破。
玻璃!那塊尖銳的玻璃碎片!
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那不是夢!那塊玻璃是真實存在的!它劃傷了她!它在哪裡?被那些人拿走了!
還有…她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後腰肋骨處。隔著衣服,那裡隱隱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她衝進衛生間,撩起衣服對著鏡子。在右側肋骨下方,一片清晰的、長條狀的擦傷和瘀青赫然在目!邊緣還殘留著灰塵的痕跡!
這是她那天在通風管道裡,被粗糙的金屬邊緣刮傷的證據!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灌滿了她的四肢百骸。不是夢!那些經歷都是真實的!她被捕獲了!被帶到了某個地方,被注射了藥物,被…篡改了記憶?或者…被送回了這個被精心還原的“場景”裡?
她顫抖著走到客廳窗邊,小心翼翼地撩開窗簾一角,向外望去。
樓下的街道,行人匆匆,車輛來往。陽光很好。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但她卻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假感。這個世界,這個“家”,現在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精緻的、為她量身打造的囚籠!
張志明…和他的組織…他們把她“歸檔”了。像處理一份文件一樣,把她放回了她“應該”在的位置。抹去了所有異常的痕跡,只留下這個完美的、符合“林薇活著”這個敘事的場景。
那場大火是他們掩蓋真相的“歸檔事件”嗎?所有名單上的人,都是被“歸檔”的對象?那些牆壁裡的哭聲,是未被完全“格式化”的殘留意識?而她自己,因為某種原因(也許就是那塊玻璃碎片作為“錨點”),成了不穩定的“714號樣本”,需要被觀察、被控制,必要時…被“清理”?
她癱坐在沙發上,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恐懼將她淹沒。她逃出來了,卻發現自己從未真正逃脫。她以為的家,是更高級的監獄。她以為的真實,是精心編織的謊言。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在臥室裡響了起來。熟悉的鈴聲,是她閨蜜小雅專屬的。
她像個提線木偶般走過去,拿起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小雅”的名字。
接?還是不接?
這個小雅…是真的嗎?還是“歸檔”程序的一部分?是監視她的觸角?
鈴聲固執地響著。林薇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劇烈地顫抖。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一道明亮卻冰冷的光痕。
她想起了樓梯間那個小男孩最後絕望的眼神,想起了牆壁深處無休止的痛苦哀嚎。
他們還在裡面。他們沒有被“歸檔”成功。他們在受苦。
而她,是那個不穩定的“714”。她知道了真相的一角。她口袋裡曾有一塊能劃破虛假的玻璃。
她緩緩按下了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薇薇!妳出差回來啦?怎麼都不說一聲!晚上有空沒?老地方,火鍋走起!我跟妳說,我遇到個超奇葩的相親對象…」小雅活力四射、嘰嘰喳喳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充滿了鮮活的煙火氣,真實得讓人心碎。
林薇握著手機,聽著閨蜜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目光卻透過窗簾的縫隙,死死盯住對面公寓樓的某一扇窗戶。她記得,五樓靠右的那戶,在死亡名單上,住著一個姓李的獨居老人。
此刻,那扇窗戶緊閉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但她彷彿能穿透那層布料,看到裡面。看到那個被困在五年前火場中、在牆壁深處無聲哀嚎的老人的靈魂。
一滴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滑過林薇的臉頰。她的嘴角,卻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的弧度。
「…好啊。」她對著手機,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久別重逢的輕快,「晚上見。我也…好想妳。」
電話那頭的小雅還在興奮地說著相親對象的糗事。
林薇掛斷了電話。房間裡恢復了死寂。只有陽光在地板上無聲移動。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廚房。打開最底層的抽屜。在一堆不常用的烘焙工具下面,她摸出了一把沉重、冰涼的東西——一把她獨居時買來防身、從未用過的、未開刃的厚重西式廚刀。
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帶來一絲虛弱卻真實的力量感。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那個安靜的通風口格柵。
觀察?控制?清理?
她這個不穩定的「714號樣本」,要開始反過來,觀察這個囚籠了。她要找到那塊被奪走的玻璃碎片。她要找到其他「殘留」的靈魂。她要撕開這層完美的「歸檔」表皮,看看下面,到底埋葬著怎樣血淋淋的真相。
哪怕代價是…徹底的「湮滅」。
她握緊了手中的刀柄。指腹上,那道玻璃碎片留下的新鮮劃痕,隱隱作痛。
第三章 疤痕之钥与格式牢笼
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那微弱的痛感是此刻唯一的锚点,將林薇死死釘在名為「現實」的虛假沙灘上,抵禦著認知被徹底沖刷的恐懼。小雅電話裡熱切的火鍋邀約猶在耳邊,像一串甜美誘人的毒餌。林薇知道,赴約意味著踏入對方精心編織的監控網,每一句寒暄都可能被分析,每一個表情都可能被解讀。
「晚上…臨時有點事,去不了了,小雅。」她對著手機,聲音努力維持著一絲遺憾的溫度,指尖卻冰冷,「改天吧,我請你。」
電話那頭小雅的聲音明顯失落,夾雜著關切的詢問。林薇含糊地應付過去,匆匆掛斷。房間重歸死寂,陽光在地板上拉長,溫暖得刺眼。
她不能坐以待斃。張志明——或者說「歸檔者」——把她放回這個牢籠,絕非善意。觀察?等待下一次波動?還是…在她身上測試某種更高級的「歸檔」穩定性?她必須行動起來,趁著他們可能還在評估「714樣本」重置後的狀態。
目標明確:那塊被奪走的玻璃碎片。它不僅是「錨點」,更是武器!它能劃破虛假,也許…也能傷害那些「歸檔者」?
她開始仔細地、近乎偏執地檢查這個「家」。每一寸牆壁,每一件傢俱,甚至地板和天花板的接縫。手指撫過熟悉的紋理,觸感真實得令人心慌。但她的目光像探測器,搜尋著任何可能的「疤痕」——修復的痕跡,新舊不一的塗料,細微的結構差異。這是她記憶中的家,但五年前那場大火呢?歸檔者是如何完美「修復」的?總該留下點什麼!
廚房、臥室、客廳…一無所獲。最後,她停在狹小的浴室。目光落在洗手盆下方那個不起眼的儲物櫃。她記得櫃子內側靠牆的位置,曾經因為水管輕微滲漏,留下過一小片不易察覺的水漬霉斑。她拉開櫃門,蹲下身,手指伸進去,摸索著記憶中的位置。
指尖觸及的牆壁…光滑、乾燥,沒有任何霉變的痕跡。但就在她準備抽回手時,指甲無意間刮過了一小塊區域。觸感…不對!比周圍的牆面要略微粗糙一點,像是…極細的砂紙打磨過,又或者…一層極薄的新塗料覆蓋在舊痕跡上?
林薇的心跳加速。她找來一支強光手電(獨居的必備品),光束聚焦在那塊指甲蓋大小的區域。在側光下,仔細觀察,那裡的牆漆顏色確實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更淺淡的差異,形成一個不規則的、邊緣模糊的小圓斑。像一個被努力掩蓋的…傷疤。
這就是證據!五年前的火災,在這裡留下了真實的損傷!歸檔者修復了它,但無法徹底抹去物質層面的細微差異!這塊「疤痕」就是虛假現實的裂縫!
她激動地用指甲用力摳刮那片區域。粗糙的觸感更加明顯,一些細小的粉末簌簌落下。但這還不夠!她需要更強力的工具!她衝回廚房,目光鎖定在刀架上那把最鋒利的、用來切骨頭的厚背砍刀。她將砍刀尖銳的刀尖對準牆上那塊「疤痕」,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狠狠鑿了下去!
「噗嗤!」
一聲沉悶的、不同於鑿擊水泥的怪異聲響傳來!刀尖沒有遇到預想中堅硬牆體的強烈反彈,反而像是刺入了一種…富有韌性的凝膠!阻力很大,但刀尖確實陷了進去!
林薇驚愕地拔出刀。被鑿開的小孔邊緣,沒有磚石的碎屑,也沒有水泥的灰白。露出來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如同瀝青般粘稠流動的物質!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焦糊、臭氧和某種化學甜腥的怪異氣味,瞬間從那個小孔裡瀰漫出來,充斥了小小的浴室!
更讓她頭皮發麻的是,透過那個不足一厘米的小孔,她再次聽到了!不是之前管道裡那種此起彼伏的集體哀嚎,而是…一種低沉、渾濁、如同無數人同時在濃稠液體中絕望掙扎、拍打、窒息的咕嚕聲!伴隨著若有若無的、被悶住的淒厲慘叫!
牆裡面…不是磚石結構!是…是別的東西!是他們被禁錮的地方!
「嗚…嗚…」
「放…我…出…」
「…燙…好燙…」
幾個斷斷續續、極度痛苦的意念,如同漏網之魚,掙扎著從那個小孔裡滲透出來,直接撞擊在林薇的意識上!其中一個聲音,蒼老而虛弱,帶著無盡的悔恨…是五樓那個李姓獨居老人的聲音!
林薇嚇得後退一步,握刀的手劇烈顫抖。她闖禍了!她打開了一個不該被打開的缺口!這股氣味,這聲音…會不會引來「歸檔者」?
就在她驚魂未定之時,異變再生!
她一直握在左手的那把沉重的西式廚刀刀柄——那冰冷金屬帶給她真實觸感的東西——突然毫無預兆地變得滾燙!彷彿被投入了熔爐!劇烈的灼痛讓她驚叫一聲,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哐當!」廚刀掉落在瓷磚地上。
與此同時,她右手食指指腹上,那道被玻璃碎片劃破的新鮮傷口,也傳來一陣針刺般的灼熱感!傷口周圍的皮膚微微發紅,甚至…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幽藍光芒!
「嗡——」
一陣低沉的、令人心悸的震動感,以那個牆上的小孔為中心,瞬間擴散開來!整個浴室的空氣都彷彿凝滯了一下。牆壁上那瀝青般的黑色物質劇烈地蠕動起來,像是有生命般,試圖修補那個被鑿開的孔洞!孔洞邊緣的牆漆如同融化的蠟燭,開始緩慢地流動、覆蓋!
林薇明白了!她的「錨點」——無論是那塊被奪走的玻璃,還是這道它留下的傷痕,甚至是這把曾經賦予她「真實感」的冰冷廚刀——都與這棟樓的「異常」核心產生了某種共鳴!當她破壞了「歸檔」的表皮(牆壁疤痕),這種共鳴就被急劇放大,引起了「夾縫」空間的劇烈反應!也必然…驚動了監控者!
此地不宜久留!
她顧不上撿起地上滾燙的廚刀,轉身衝出浴室,衝向大門!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在「歸檔者」趕到之前!
然而,當她握住大門冰冷的把手時,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門外…是什麼?是看似正常的樓道?還是已經佈滿了等待她的白色防護服?
她的目光猛地掃向客廳角落那個舊書架。書架最底層,塞著一個蒙塵的工具箱。她衝過去,翻出裡面一把沉重的羊角錘。
就在這時——
「滋滋…滋滋滋…」
一陣熟悉的、如同電流感應器般的細微電流聲,從天花板角落那個通風口裡傳了出來!聲音比上次更清晰,更急促!緊接著,那沉重的金屬格柵,竟然開始輕微地震顫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管道內部,朝著她這個方向,快速移動!
他們來了!從管道裡來!
林薇心膽俱裂!她不再猶豫,放棄了從大門離開的念頭,轉身撲向陽台!拉開玻璃推拉門,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
她的公寓在三樓。下面是狹窄的後巷,堆滿了雜物和垃圾桶。跳下去?不死也重傷!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左側大約兩米外、隔壁單元(3樓之8,陳美華的家!)陽台外牆上,那個鏽跡斑斑的、用來固定老舊空調外機的三角鐵架!
賭一把!
她將羊角錘用力插在後腰褲帶上,深吸一口氣,爬上陽台欄杆。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樓下的高度讓她一陣眩暈。她看準那個三角鐵架,猛地縱身一躍!
「砰!」
身體重重地撞在粗糙冰冷的外牆上!劇痛傳來!但她的一隻手,險之又險地抓住了三角鐵架的一根橫樑!身體懸空!腳下是令人目眩的高度!
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另一隻手也攀了上去!粗糙的鐵鏽割破了她的手掌。她顧不上疼痛,像攀巖者一樣,手腳並用,藉著鐵架和牆壁的凸起,艱難地將身體向上挪動,終於夠到了隔壁單元陽台的水泥護欄邊緣!
翻越!落地!她重重摔在3樓之8陽台冰冷的地面上,劇烈地喘息,渾身脫力,手掌火辣辣地疼,鮮血混著鐵鏽。
她成功了!暫時逃離了自己的「囚籠」!
她掙扎著爬起來,隔著玻璃推拉門,看向3樓之8的室內。裡面一片漆黑,死寂無聲。陳美華和她的孩子…五年前就死於大火。這裡應該是空置的?還是…也像她的家一樣,被完美地「歸檔」了,等待著下一個「住戶」?
她需要藏身處!需要處理傷口!需要…尋找盟友?那個被困在牆裡的老人?
她小心翼翼地試著拉動陽台的玻璃門。門沒有鎖! 輕輕一拉就開了!一股更濃重的灰塵和黴味撲面而來。
林薇閃身而入,反手輕輕關上門。室內伸手不見五指。她摸索著牆壁,想找到電燈開關。
突然!
「啪嗒。」
一聲輕響。客廳角落,一盞昏黃的、老式的落地檯燈,毫無徵兆地自己亮了起來!光線微弱,只能照亮周圍一小圈區域。燈光下,一個穿著老舊灰色夾克、頭髮花白稀疏的身影,背對著她,坐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身影一動不動。
林薇的心臟驟然停跳!張叔?!那個喜歡在樓下餵貓的獨居老人!他…他不是應該在五樓嗎?他怎麼會在這裡?而且…他看起來…不對勁!
「張…張叔?」林薇試探著,聲音嘶啞。
藤椅上的身影,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轉了過來。
林薇倒抽一口冷氣!
那不是張叔!或者說…不完全是!那張臉依稀是張叔的五官輪廓,但僵硬得如同蠟像!皮膚呈現一種不自然的灰白色,佈滿了細密的、蛛網般的黑色裂紋!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兩個深不見底的、如同瀝青般漆黑粘稠的黑洞!黑洞邊緣,還殘留著幾縷掙扎著想要逃逸的、半透明的、屬於真正張叔的驚恐虛影!
「他」的嘴角,以一種非人的角度,緩緩向上扯開,露出一個空洞而詭異的「笑容」。一個乾澀、嘶啞,彷彿由無數破碎聲音拼湊起來的怪異話語,從那黑洞般的口腔裡傳出:
「…找…到…你…了…」
「…7…1…4…」
「…格…式…化…」
林薇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這不是張叔!這是…這是「歸檔者」利用張叔的殘留形象和意識碎片,製造出來的追蹤者!或者…是張叔的靈魂被某種力量強行扭曲、污染後變成的怪物!
「滋滋滋——!」
刺耳的電流聲猛地從那個「張叔」的身體內部爆發出來!他(它?)僵硬的身體以一種違反關節結構的方式,猛地從藤椅上彈起!那雙黑洞般的眼睛死死鎖定林薇,沾滿灰塵和黴菌的雙手,如同枯枝般,帶著一種不祥的黑色光暈,直直地向她抓來!空氣中瀰漫開一股更濃烈的焦糊和化學品的混合惡臭!
林薇的恐懼達到了頂點!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猛地拔出插在後腰的沉重羊角錘,不退反進,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雙抓來的、閃爍著黑光的手,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羊角錘砸中了那枯枝般的手腕!預想中的骨折聲沒有傳來,反而像是砸在了一塊堅韌無比的硬橡膠上!巨大的反震力讓林薇虎口發麻!
「張叔」的動作只是微微一滯,那黑洞般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非人的痛苦,但攻勢不減!另一隻手帶著陰風,閃電般抓向林薇的咽喉!
林薇狼狽地向後翻滾躲開,險之又險!那隻枯手抓在她剛才站立位置後面的牆壁上!
「嗤——!」
牆壁上如同被強酸腐蝕,瞬間留下五道冒著縷縷黑煙的、深達寸許的焦黑抓痕!磚石結構在「它」面前,如同朽木!
林薇看得心膽俱裂!這根本不是物理攻擊!這是…侵蝕!是「歸檔」力量的具現化!被它抓住,下場就是被徹底「格式化」!
她必須逃!這個房間就是陷阱!
她抓起手邊一個破舊的木凳,用盡全力砸向那盞昏黃的檯燈!
「哐當!」「嘩啦!」
燈泡碎裂!房間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
在黑暗降臨的剎那,林薇憑著記憶,朝著陽台門的方向猛地衝去!身後,傳來「張叔」憤怒(?)的、非人的嘶吼和沉重的腳步聲,還有牆壁被不斷抓撓腐蝕的恐怖聲響!
她拉開陽台門,衝了出去,反手關上!隔著玻璃,她看到那雙黑洞般的眼睛在絕對的黑暗中,亮起了兩點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幽的暗紅色光芒,如同地獄的惡鬼之眼,死死地「盯」著她!
林薇背靠著冰冷的陽台欄杆,劇烈喘息,渾身被冷汗浸透。她逃出來了,但只是暫時的。這個「張叔」怪物絕不會放棄。樓下是死路,樓上…天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頭頂那片被城市燈火映照得有些發紅的夜空。天台上,張志明和那個風衣男的身影浮現在腦海。那裡是「歸檔者」的活動區域,是龍潭虎穴!但…也許也是唯一能接觸到核心、找到玻璃碎片、甚至找到其他「錨點」或反抗力量的地方?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陽台玻璃門內,那雙暗紅色的眼睛猛地貼近了!一隻枯槁的、閃爍著不祥黑光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玻璃門上!
「嗤啦——!」
堅硬的玻璃,如同被高溫灼燒的冰塊,以手掌為中心,瞬間蔓延開一片蛛網般的、漆黑如墨的裂紋!裂紋中,瀝青般的黑色物質正在快速滲透、侵蝕!
玻璃撐不了多久!
林薇再無選擇!她猛地抬頭,看向上方四樓陽台外沿同樣鏽蝕的鐵架和排水管道。
向上!去天台!只有那裡,才有一線渺茫的生機!
她將染血的雙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抓住冰冷的排水管,開始了向著未知深淵與可能真相的、更加危險的攀爬。身後,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伴隨著令人靈魂顫慄的非人嘶吼,撕裂了夜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