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緊張到雀躍的過程與心得：說明會、英文測驗、摸高、表徵檢查
清晨五點半，鬧鐘像從夢裡傳來的低語聲，把我拉回半醒半睡的世界。窗外的城市仍籠罩在灰藍色的薄霧中，街道靜得像一幅未上色的水彩畫，整個世界仿佛暫停在呼吸之前，尚未按下「開始鍵」。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被遺落在時間邊緣的觀察者。
八點，我再次走進那間宴會廳。昨天擁擠的人群已被命運的篩子篩掉，空出大片座位。空氣稀薄得像有人抽走了氧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某根看不見的線。
幾個女孩走來，她們像是從時尚雜誌的跨頁裡走出，帶著冷冽的光。眼神銳利，衣著閃爍著無聲的光芒，步伐帶著風，彷彿腳下沒有地面，那些光環並不是努力換來的，而是從出生就附帶的道具：出眾的品味、優雅的家世、傲氣的自信。她們像是命運圈選出的演員，而我像誤打誤撞踏入舞台的觀眾。
我想起童年的夢：一個巨大的倉庫裡整齊排列著玻璃櫃，裡面放的不是物品，而是「命運」。標籤上寫著「絕俗的美麗」「優雅的聰慧」「耀眼的自信」。輪到我挑選時，貨架幾乎空了，我只拿到一個小瓶，上面寫著：「鄰家女孩」。今天，那些女孩的光環，正是夢裡未曾屬於我的東西。
顯得普通的我，意外收穫了低調的友誼。彼此低聲交換情報，就像學生時代偷偷傳遞的紙條，掉進時間縫隙裡，無聲卻真實。聽說有人凌晨一點、甚至兩點才收到面試通知，那是面試官在寂靜深夜裡反覆衡量，直到凌晨兩點，才揮動命運之筆，一針一線編織著，敲下「Send」鍵，把未來悄悄織入某個信箱。那封凌晨的郵件，就像一條隱形的命運細線，在熟睡與夢境的交界，手機忽然震動，幸運兒翻身坐起，興奮尖叫著看著上面的一字一句。我很難想像那幸運兒的堅持，與那些熬夜等待的人相比，我的疲憊瞬間釋然。
說明會
考官走進來，臉上有著嚴肅與疲憊，彷彿也被困在無盡的循環裡。她們講述卡達的生活、文化與空服員的職涯，看似公司介紹，卻像一段儀式的咒文：一旦接受，就意味著必須放下舊有生活，投身陌生國度。
英文筆試
題目是：「我所遇到的那件尷尬事。」
腦袋瞬間空白，如掉進無聲房間，牆壁吸走所有記憶。幸好曾經的小說寫手身份救了我。我編出一個場景：在朋友聚會上，高跟鞋斷裂，我摔了一跤。為了挽回顏面，我折斷另一隻鞋跟說：「想跳舞，就得有雙平底鞋。」我最擅長的草寫字跡像舞步落在紙上，是一場即興的戲劇性效果，與刻意塑造的正面印象。
英文口試
房間裡兩位考官坐著，桌上散落摺疊過的白紙。我抽到「Gandhi」。一無所知的我腦中空白五秒，像瞬間被拉進無重力的時空。考官低語：「Have you heard of Gandhi?」
我被拯救了！「看」這個字陌生，「聽」著卻熟悉——原來是印度甘地。我的聲音緩慢而小心：「他是一位印度國父，帶來不流血的革命，人們熱愛他……而我是在我們國中的課本裡認識到他的。」考官眼裡閃爍的光像夜空裡的星，我瞬時間意識到：她們來自印度。命運以戲劇化方式將我推向懸崖，又在最後遞上繩索。
摸高：墊腳尖，單手觸碰 212 公分的刻度：
牆上遙不可及的線不再只是家庭記錄孩子長高的痕，而是一道冷冰冰的界線，將能飛翔的人與只能離在地面的人隔開。有人未達標，被安排在旁熱身，一臉氣餒的掙扎著。輪到我時，我光著腳小跑步助跑，高喊「YioShi！」指尖觸及刻度，如短暫衝破了宿命頂端。
我身高 162 公分，以前總覺得 170 是門檻。但這裡，只要能推開飛機頂端行李櫃，就能獲得飛翔資格。我腦中浮現異想世界：長臂猿身穿空服制服，輕巧在客艙穿梭，把行李櫃輕輕闔上，再安靜地微笑，乘客不覺異樣，一切理所當然。
在現實裡，我的確見過嬌小的空姐，最矮的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八公分，甚至可能更矮。也許她們並不是本來如此，而是在考上十年後，隨著時間的侵蝕，身高被無聲無息地削去了幾公分。於是我開始想，如果身高會隨時間縮短，那麼我們身上的一切：聲音、信念、個性、甚至記憶，是否也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慢慢削去？我們還剩下的，又會是什麼？
表徵檢查：疤、痣、胎記，以及零容忍的刺青！
坐在考官面前，距離近得能聽見彼此呼吸。她的眼神冷靜而專注，如檢視古老文物的瑕疵。手臂、頸項、肌膚紋理，每一寸肌膚都被攤開在放大檢視下。傷疤、痣、胎記，都可能改變命運。那檢視得透徹像是一次採購盤點，而我是一張被仔細辨讀的地圖，命運的符號被逐一標記。
ＰＳ.日後真正到了卡達，還有一次徹底的表徵檢查：全裸
我眼睛裡那個幾乎不被察覺的小點，本來只是硬式隱形眼鏡留下的痕跡，卻幾乎成了決定去留的禁忌，儀容檢查官的眼神冷冽，問我為什麼沒有申報「眼裡的痣」？
而檢查不會就此結束。最後的階段是全身性的裸檢：沒有任何東西能隱藏，沒有任何角落能僥倖，在四面白色的醫護室裡脫下手術衣，那是一種徹底的剝離，把最私密的存在攤在陽光下，任何印記就意味著我們的名字會被悄無聲息地抹去。
等待與宣判
午後光線傾瀉進宴會廳，凝固的空氣讓時間被拉長，釘死在空氣裡。每個人靜坐著，像被按下暫停鍵。有人反覆整理唇上的顏色，有人凝視鞋尖直到瞳孔失焦，更多的人只是靜靜呼吸，彷彿呼吸本身就是一種等待的儀式，時鐘的指針像被卡在某個隱形的齒輪裡，漫長到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否還在經歷同一段人生，我開始仔細打量身邊的人。
有些女孩像是一群來自不同國度的化身，語言在她們口中像光線一樣被輕易折射。有人在澳洲長大，口音裡帶著遼闊的陽光；有人在美國長大，語調裡充滿著滿溢的自信；有人能同時在五六種語言間切換，彷彿她的舌頭是一架無人駕駛的鋼琴。還有人是德語系、法語系的畢業生，甚至還有遠從他國而來的面孔，韓國人、泰國人，異國情調的背後是令我驚訝的跨國求職的毅力，「我一定要當空姐！」她們說。如果暫且不看語言能力，僅僅憑外貌與氣質，這裡也有幾張完美得像從廣告或時尚雜誌中跳出來的影像，她們彼此散發出的自信像一圈圈擴散開來的光暈。
終於，面試官拿著手裡的名單開始唱名，聲音像深海鐘響，敲擊心臟。一個號碼落下，燈火亮起，獲得另一段旅程的門票；誰被遺落，誰便在瞬間熄滅，像是一顆被輕輕掐斷的燭火。有人不服氣，意料外的ABC女孩們暴跳如雷地抗議：「怎麼可能！」語調裡帶著一種歌劇般的戲劇張力，面試官面無表情地繼續念名單，伴隨著她們的憤恨離場，我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直撞，耳朵專注地捕捉著那一聲聲落下的名字，直到那一刻：我的名字被清晰地念出。那瞬間，整個房間忽然向後退去。四周的景象像是一幅畫布，被某雙看不見的手慢慢抽走，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一座狹窄的橋上，橋的另一端懸著一塊光芒微滲的木牌，上面寫著「FINAL」，靜靜閃爍。
我們二十幾人被留下。填寫紙本履歷與醫療文件，筆尖在紙上劃出的聲音異常清晰，在空蕩的宴會廳裡迴盪。我走出厚重的門，走廊空無一人，燈光冷得發白，好像從一場曖昧不明的夢境甦醒。
我暫時過關了。明天，是最後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