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個幾乎什麼都可以聊的好朋友,即便在廢死議題我們立場不同,但他是極少數向我解釋廢死為什麼有其必要,並不會讓我暴跳如雷的人。我太重感情,乃至我沒辦法拋棄借用國家之手履行生命代償行為。他不是踩定立場,開頭就批評,支持死刑有多麼魯莽,徹底否定我之所以支持死性背後更深的原因是我覺得至於生命這道大題之前,一命抵一命是可以成立這種不合邏輯的論證。
這些辯證都來自讀完了《八尺門的辯護人》所產生的情緒波動,種種情節與獨白所帶來的省思豐富著故事深度,更加劇我們對現行司政體制運作的見解與擔憂,它必須,也已然是非常成熟的類型小說,這樣的作品如果滿分五顆星不能多給到六顆,實在不知道還能表示以此作為它真的很值得一看。
——在努力與幸運相互較勁的賽道上,人總還是會被幸運眷顧的。
主角佟寶駒身上有蠻多顯眼標籤原住民、漁工小孩、熟番、公設辯護人。他痛恨那個害他家庭破碎的八尺門,痛恨那群靠海為生,只想一輩子幹勞動活的原住民鄰居們,那裡粘膩,就像怎樣也甩不開的惡夢。當他接受加分制度靠半工半讀獲得法律系學位,成為碩大城市中的一名拋棄口音,不闇阿美族語的原住民後,他換取到自己的套房及生活。那成為他與部落的間隔,可是部落出事時,他的法律知識也幫得上忙。
矛盾深深刻畫在身份轉換的過程,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學期間,接受同為法律系的陳青雪遊說,要他加入原住民正名運動時,他對於那種自身血統使他必須為這個族群做點什麼的使命感覺得乏力,一方面來自家鄉並沒有帶給他認同與接納所導致之。
選擇被都市化有很多種理由,就像如今為什麽年輕人要北移。更多是為了要過更好的生活,追求更好的升遷機會。同我所認識的原住民朋友也是,他的父母輩選擇到城市,也是同樣原因。那是一種對人生的表態,不能因為身份而被束縛。
只不過佟寶駒離去的動機又多了想要拋棄幼時所有,避開海,避開那一切讓他慘痛的開始,卻也矛盾的認同如果不是因為改變了選擇的路,他坐在法庭成為幸運之人,成為為他人辯護的公辯。圍繞在他身邊的命題一直有幸運與努力在較勁,在這樣的對抗下,實在很難不覺得這樣的主角不吸引人。
——它就是在拆穿我怎麼看待這個世界的照妖鏡。
「法律就是一種妥協的過程。」多數民意覺得台灣法律沒有屁用的言論也不乏出現在本作的對白中。殺人強姦的幫他們打馬賽克幹嘛?那些被殺被性侵的難道就活該被這麼對待嗎?我看新聞的當下當然也這樣想:他們怎麼不去死啊?留著是要等過年嗎?
諸如輿論總結如我好像都在期待,既然法律被制定出來那它就該立即發揮效用,如漢摩拉比法典,對等償還(不一定會爽,但起碼好像對得起死者了)。民意與人權永遠背道而馳是在《八尺門》內一直出現的重點:依然會有人要死,這世界無法如我們所願,誰就應該對等刑罰甚至更慘烈,有些時候它更是轉移焦點的政治手段。端放性命在手中,人既是可以成為偉大地想要拯救每條命的佛,也可以是心腸歹毒的厲鬼。情境不對時,同樣立場都可以換句話說。
「給群眾他們想要的,就沒有人會記得他們應得的。(p.408)」看到死刑犯伏法之後,內心暗暗覺得國家的威嚴好像又被加深了,但這真的是對的嗎?原來我對社會的信任與個人安全感,必須透過國家經由死刑這樣的獻祭去換得嗎?思考這些問題時,心中隱約的偏見高牆一層層清晰了起來,那些以外貌特徵作為預設戒慎恐懼、以性別與權勢作為預設敵意的來由,都讓我看不見這個世界最原始的面貌應該是什麼樣子。
但這會是我的責任嗎?《八尺門》只是在進行它謹惕的功能。
——如果你小說荒就來看讀讀,今年扣打留一本給它啦。
以前在鏡工作大概知道老東家喜歡怎樣的作品,那種劇情完整、有高概念、角色動機明確是比較能可以推動影視化的標的。這些標準湊合起來,很難想像到底要達成上述會變成怎樣的故事,而當你讀完《八尺門的辯護人》大概就會有概念。從主角群(包含連晉平、Leena)到配角(陳青雪、彭正民、洪振雄)每個人都有任務跟明顯的角色曲線,他們不是沒有功能性的,一環扣一環,你出事他會爆炸(也就是所謂都被劇情帶著走或者他們轉動著劇情嗎?)。
而且老實說,討厭洪振雄其實也難,他就是現實台灣漁業經濟的一面,說到底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善與惡,過手若要乾淨哪來的錢養得起百百家(我真的沒那麼正直)。(再者演員是楊烈欸,怎麼能討厭!)
除此之外,作者們在創作過程,公司也很在意這些作品有沒有經過田調。《八尺門》真的是塞爆滿滿的法律知識,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法律系或是有意從事法律方面的人推薦可以讀讀這本,畢竟我覺得法與情不就是在庭中最難判的嗎?多數民眾都覺得可以透過法律獲得正義,卻也是因為抱持這個心態而對法律失望,像《八尺門》這樣劇情跟田調都很充分的作品實在不可多得,不管是得獎或是改編都不會過譽,再多我一個推薦只是再確定它真的很好看。不僅如此,也因為唐福睿藝術創作的學歷背景,這些法條劇情一點都沒有說教感,很多對白都令人動人,而我尤其喜歡的是Leena在幫阿布接受槍行時禱告的那段可蘭經:
「求求你消除我們的過失,求你使我們與義人們死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