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性資本”：關於性的歷史社會學》導讀（上）〉在上篇文章中，我們已經認識到了性與社會歷史脈絡的掛勾，再來，我們認識了資本、性資本的定義，與色情資本的差異，現在我們手邊的認知工具已經足夠，就讓我們來看看《何謂“性資本”：關於性的歷史社會學》（What is Sexual Capital?）書中作者指出的性資本的四種類型
貞潔、婚姻與家族利益
在前現代社會，性被緊緊鎖在家庭、宗教與血緣制度中。基督教、伊斯蘭教、儒家文化等傳統中，女性的貞潔常常被視為至高無上的美德。這並不是單純的個人品德，而是一個家族榮譽的象徵。對一名女子而言，若能維持「潔身自好」，便有機會進入一樁好婚姻，而這樣的婚姻往往不只是愛情的結果，更是土地、財富、名聲甚至政治聯盟的保障。男性的性資本則表現在父權的控制上，他的價值往往來自能否守護家族女性的貞潔，確保血統純正，讓財產能順利傳承。
這種「守貞資本」同時也是一種社會控制。女性的身體被納入父權秩序，男性的價值則體現在能否守護家族女性的貞潔，以確保血統純正、財產繼承順暢。換言之，女性的性行為被「外部社會」界定其價值，而非由她自己決定。即便在今日，這種模式仍殘留在某些保守社會裡，例如婚前性行為被嚴格禁止，甚至要求女性出示「處女證明」。婚姻市場仍然受家庭名聲與「門當戶對」的邏輯影響。這提醒我們，即使性解放成為顯學，傳統性的性資本依舊在深層運作。
作為身體的剩餘價值性資本
與此相對的，是另一種更直接的形式：把性本身當成可以兌換金錢的商品。這就是「身體的剩餘價值」。也就是我們在性工作、成人影像、情色表演中看到的現象。歷史上，妓院與性服務產業早已存在，許多城市甚至將其合法化並課稅，因為統治者發現「管制慾望」比全面禁止更有效率。
在現代，這種性資本在現代最顯眼的例子是全球色情產業以及像 OnlyFans 這樣的平台。無數人，特別是女性與 LGBTQ+ 群體，透過影像或表演將性感能夠在這些平台上轉換成收入。
然而，這種性資本的矛盾性格同樣鮮明。一方面，它能創造巨大的經濟價值；另一方面，社會卻對性工作者投以強烈污名。市場依賴這些服務，但道德話語卻拒絕承認其正當性，使得性工作者長期處於既創造價值、被需要又被排斥的邊緣地位。這正是由社會規範、法律與經濟制度共同建構與矛盾化的結果。
先前我們有提到在現代除了直接貨幣化的性是被認為是不好的性，因此，如果說身體是資本的主要載體，許多學著強調最原始、最直接的貨幣化性資本就是通過性交易——通過剝削通常處於弱勢地位的平困女性、男性、兒童的性勞動而獲得的。
然而,近來在諸多「相互關聯的市場」」中,好的性也變得商品化和具有經濟價值了,這就讓現代主義那種好與壞的性之間的明確區分變得越來越模糊。這也暗示了性工作的現實以及性資本的積累方式。作為禮物的性別和一部niche)的出現，其中的性更具情感特徵、更少機械化。破舊、骯髒的面貌，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相反,現在的『環 境鼓勵一種更開放、有『派對」氛圍和更個人化、更少 理性化的性互動」。「根據布倫特斯和豪斯貝克的研究,一位 叫霍夫(Hof)的妓院經理甚至——
明確地將他經營的妓院營銷為一個性化的旅遊目的地，或者用霍夫自己的話來說，一個“單身者酒吧，只不過人們在這裡脫單的概率極大”……在霍夫看來，他從客戶那裡獲得更多金錢的方式是創造客戶願意購買的「產品」——這更多的是一種體驗，而不是具體的性行為。他堅稱：「除非感覺和你很 親近,或感覺你是他的朋友，或對你產生了一些內在個人情愫，否則客戶是不會想要去你房間的，對吧?」63
因此,並非所有性工作者都經歷過創傷和直接的剝削或完全缺乏個人能動性。事實上,像 OnlyFans 那樣 共享業餘色情影片的網絡數位平台,均採取自營的職業模式, 並且不要求在職者提供面對面的性服務。那裡的性表演者(男女 皆有)通常屬於新中產階級,被這類工作的彈性工時吸引。 此外, 性工作者通常也會透過接受教育和培訓等,將賺取的收入投資到 他們的人力資本中。 64
在較傳統的性工作類型中,也可以發現這種選擇和能動自由。 蒂拉·桑德斯提出,一些性工作者能夠透過他們的情感勞動和性勞動 來抵制自身被異化為純粹的性客體。 65
與此相反，他們是將自己作為服務的提供者來行動和思考的。透過將自己與「常規」服務經濟聯繫起來，他們中的一些人便能夠利用性來增加自己的市場吸引力和經濟收益。本書早些時候所引用的那位澳洲性工作者還曾表示:「我在工作上非常熟練和專業，客戶看到了這一點，並會就此向我表示感謝，這讓我很歡喜……我是一名性教育者，我為此而自豪。 」66
伊麗莎白·伯恩斯坦，對矽谷性工作者進行的一項開創性研究表明，在與中產階級客戶的性互動中，這些性工作者提供的絕不僅僅是迷人的外表和性器官，還有高情商、人際交往能力，甚至是文化資本。「透過擴充性工作中所使用的技能並將它們相融合，商業性交易正越來越向常規服務類工作看齊。
因此，我們似乎有理由認為，對於一些性工作者來說，性工作典型的「協調模式」「發生了變化，因為他們能夠從，他們自己的性工作中積累性資本，卻並沒有經歷那種極端的遭到社會貶值的情況。研究人員尚未提供有關這些有適應力的性工作者的完整社會學概況。然而，可以確定的是,最近關於賣淫的學術辯論中加入了一種全新的、新自由主義的色彩但與身分和污名管理有關的新問題也隨即出現了。《何謂“性資本”：關於性的歷史社會學》（What is Sexual Capital?）（頁67~69）
具身性資本
如果說「身體的剩餘價值」是性最直接的商品化，那麼「具身性資本」則是較為間接的一類性資本。是指個體所具備的身體與個人特質，使他們看起來具有吸引力或令人渴望，例如美貌、魅力、風格以及自我展現的方式。這些具身特徵並不只是單純的個人特質，而是被社會所賦予價值與承認。具身性資本因此凸顯了身體與外貌如何成為一種資源——它受到文化規範與經濟利益的形塑，並能產生象徵性的與物質性的利益。
這種社會性的認可，讓這些身體與風格特徵得以被「轉換」為在不同社會場域中的優勢。重點不在於個人是否「擁有」某些特質，而在於這些特質被社會賦予價值、被文化規範加以編碼、並且帶有經濟後果。因此，具身性資本凸顯了：身體與外貌如何被轉化為一種資源，而這種資源能夠帶來象徵性的承認（例如名聲、地位）與物質性的利益（例如薪水、工作機會）。
在娛樂與廣告產業中，具身性資本的運作更為強大。模特兒、演員、偶像的成功，幾乎必須依賴對性感與吸引力的展演。廣告界則將「性感」變成普遍的行銷策略——無論是香水、飲料還是跑車，都能透過一具迷人的身體被推銷出去。
或許最能證明人們把「性」視為值得投資與培養的領域的例子，就是「誘惑技巧的正式學校」的興起與繁盛，而這些學校的「大師」被稱為 把妹藝術家（PUAs, pickup artists）。在 2018–19 年間，圍繞這類教學的產業估計價值達 一億美元。2005 年，Neil Strauss 出版了一本名為《The Game》的書，裡頭提供了追求女性成功的技巧，被認為是當前 PUA 浪潮的催化劑，該書銷售超過 250 萬冊。這些趨勢清楚顯示：性資本是一種人們積極試圖掌握的資源。
新自由主義性資本
最後一種類型，也是 Illouz 與 Kaplan 認為最具時代意義的，是新自由主義性資本。這一類型不僅要求人們「有魅力」，更要求把性與自我一體化經營。新自由主義文化推動我們把自己當作「專案」來投資：健身塑形、打理外貌、培養性魅力、甚至累積性經驗，通通都成為提升競爭力的一環。
在這種邏輯下，性被轉化為「軟實力」。一個懂得展現慾望、自信，並能在社交場合創造吸引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被認為具有領導力或合作精神。矽谷的新創圈甚至出現「性派對文化」，參與其中不僅是娛樂，更是一種人脈拓展與專業形象的展示。
新自由主義的文化推動我們把自己當成一個「專案」來投資：學習新技能、健身塑形、打理外貌，甚至發展性魅力，都是提升競爭力的一環。於是，性愛不再只是私人領域的事情。一個懂得展現慾望、自信，並且能在社交場合營造魅力的人，往往更容易在職場中脫穎而出。
交友軟體與社交媒體也成了新自由主義性資本的舞台。Tinder、IG 或抖音上的性感形象，不僅僅是尋找伴侶，而是經營「最佳版本的自己」。健身文化與性愛自助書籍的盛行，也進一步說明了性愛被納入「自我提升」的邏輯。
這四種類型合起來，描繪出一圖景。傳統性的性資本把性綁在婚姻與家族的秩序裡，性的剩餘價值則將性赤裸裸地商品化，具身性資本讓吸引力在日常生活裡變成一種隱形優勢，而新自由主義性資本則把性納入自我提升與職場競爭的邏輯中。它們不是彼此取代，而是同時存在，互相重疊。當代人可能同時承受多重壓力：既要符合家庭對貞潔與名聲的期待，又要懂得在交友軟體上展現性感；既可能考慮把性商品化，又被要求在職場裡展現自信與魅力。
這種重疊，使得性資本成為一個複雜而矛盾的現象。它能帶來機會，卻也可能成為枷鎖。Illouz 與 Kaplan 要提醒我們的，正是這一點：性從來不是純粹的私人領域，而是一種深度嵌入社會與經濟結構的資本形式。
如果說前面講的四種類型還帶著些抽象感，那麼在今天的生活裡，性資本的具體面貌就顯得無比鮮活。它不只存在於理論或歷史裡，而是每天都在我們手中、眼前、身邊發生。
例如先前提到的幾個例子如：OnlyFans。這個平台讓無數人直接把自己的身體與性感轉換為收入。它是性的剩餘價值最直接的展現，但不同於傳統的色情產業，這裡強調的是「自主性」與「個人品牌」。表演者不再只是被拍攝或被雇用，而是自己經營帳號、與粉絲互動、制定價格。這種模式讓性資本與創業精神結合起來，展現了新自由主義的邏輯：即便是賣性感，也要賣得「專業」、「獨特」且「可持續」。然而，社會對於性工作者的污名依舊存在，使得這種性資本始終帶著矛盾性。
矽谷的新創文化則提供了一個更戲劇性的案例。在某些圈子裡，所謂的「性派對」不僅是享樂，而是一種社交與人脈拓展的場合。參加這些派對的人，往往想要展現自己的開放、自信與吸引力，甚至透過這樣的聚會建立合作機會。換句話說，連性愛本身都可能成為「職場資源」的一部分。這清楚地展示了性資本如何與經濟活動糾纏不清。
這些案例放在一起，讓我們看到一個共同的結論：性資本不是抽象的理論，而是我們每天都在經歷的社會現實。
當我們一路追隨 Illouz 與 Kaplan 的分析，從傳統社會的貞潔規範，到現代性產業的商品化，再到今天交友軟體與自我品牌化的性資本邏輯，會發現一個驚人的現實：性從來都不是純粹的私人領域。它既是慾望的表達，也是經濟的一部分；既是親密的體驗，也是社會權力的載體。
這本書最重要的提醒，是要我們打破「性只是個人選擇」的想像。當我們說某人「有魅力」、「很性感」時，我們其實在動用一整套社會規範與文化框架。什麼樣的身體值得欣賞？什麼樣的行為被看作放蕩或自信？什麼樣的慾望被允許公開表達？這些判斷背後，都有歷史的痕跡與權力的影子。
性資本的四種類型揭示了這一點。傳統性的性資本告訴我們，性曾經是家族與財產秩序的一部分；性的剩餘價值顯示性可以直接變成商品，卻也因此帶來污名；具身性資本展現出外貌與氣質如何在日常生活裡轉化為隱形優勢；而新自由主義性資本則告訴我們，連性愛與自我魅力都被納入了「投資自己」的邏輯之中，成為職場競爭力的一環。
然而，Illouz 與 Kaplan 並不是要我們悲觀地看待性資本。他們更想告訴我們：我們所提出的「新自由主義性資本」理論，其實是一種激進的政治經濟學。它之所以激進，是因為它挑戰了普遍流行的觀點——即性基本上只是私人的事情，對社會空間的組織，特別是宏觀層面的階級關係，沒有什麼影響。
性資本實際上只有在我們把它同時理解為一種「內在的個人感受」以及一種「能在勞動生活中動員的心理能力」時，才顯示出它的優勢。尤其在當代的工作環境裡，勞動日益以短期、專案為主，缺乏清晰的結構、組織與持續性，在這樣的條件下，性資本可以成為一種新的權威來源。
感謝閱讀。希望各位看完本文後開啟新的啟發與反思之旅，對此有進一步興趣的讀者也歡迎大家實際閱讀原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