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最後一次見到表姊綾子,她正在奮力的打掃著家門口,見到芳芳和小姨的到來,她裂開嘴開心的招呼著她們,那樣子像極了鄉下熱情過頭的大媽。

壓抑的源頭
自上一次知道綾子表姊的近況,又過去了大半年。
一天,芳芳媽突然打電話來,語氣裡透著急切:「妳下班後趕快回家一趟,妳姨丈中風,進醫院了。」
芳芳心頭一緊,急忙趕回家。推開家門時,卻看到爸媽正準備吃晚餐,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散發著香味。
「不是要去醫院嗎?」芳芳疑惑地問。
芳芳媽語氣卻異常悠閒的用台語說道:「妳姨媽說,現在先不要去看啦。妳姨丈這麼好強的人,不會希望自己這樣子被人看到。」
芳芳心裡一陣不耐,低聲嘟囔:「都這個時候了,還在意什麼面子。」她一邊換下外套與鞋子,一邊問:「姨丈在哪家醫院?」
「在妳三姐工作的醫院,姨媽在那裡陪著。家裡就剩綾子照顧她奶奶。」芳芳媽隨口回答。
聽到「奶奶」兩個字,芳芳臉色沉了下來,心底冒出一句話——
「那個老巫婆……」
芳芳自打有記憶以來,就對這個奶奶沒有一點好感。母親常說,奶奶非常傳統,在她的家鄉裡,最重視的就是男孩。奶奶也「很爭氣」,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因此在老家幾乎是可以橫著走的,每個人見到她也總是誇讚她「就鰲」,以至於奶奶從來都是用鼻孔看人。
可憐芳芳的姨媽,卻在這樣的氛圍下,頭胎就生了一個女兒,接著還連續生了四個女兒。這在奶奶眼裡,簡直成了「丟臉」的象徵。姨媽本就不受待見,根本就是抬不起頭來。
而這種壓抑,全都直接落在長女綾子的肩上。
綾子表姊身為第一個孩子,不僅要承擔父母寄予的責任,還要承受奶奶一聲又一聲冷言冷語。
「妳阿母生妳這個查某囝仔,有啥路用?」
「若是查埔囡仔,阮就有靠山啦!」
「查某囝仔長大就是別人的,早晚也是要嫁去別人家。」
這些話,綾子從小聽到大。她明明還只是個小女孩,卻要在這樣的話語中學會低頭、懂事,甚至努力裝出堅強。
在奶奶眼裡,孫女幾乎沒有存在的價值。女孩生來就應該幫忙做家事、照顧家裡老人小孩,如果有白天有出去打工賺錢回來貼補家用,也才勉強的稱得上「顧家的女人」。而綾子就像是「多餘的」。
這種日復一日的冷落與偏見,深深刻進了她的生命裡。
芳芳看著這樣的家庭背景,心裡明白——綾子表姊的壓抑,並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從童年就已經一點一滴地種下。那種被忽視、被貶低的陰影,從未真正消散過。
誇張的反應
姨媽說,現在她幾乎整天都要在醫院陪著姨丈,家裡的事只能讓綾子一人去面對。工廠的工作已經暫停了,綾子需要照看家裡、負責奶奶的三餐,還要在傍晚幫忙照看五姐的兩個孩子。
一開始時,一切還算順利正常。綾子雖然有些手忙腳亂,但總是安靜地把事情做好。可沒多久,奶奶就開始挑剔起來,嫌綾子煮的飯菜不好吃,說她這個菜不應該這麼炒、那個湯應該燉久一點。有時候剛端上桌,奶奶便用台語冷冷的說:「這碗青菜有鹹無味,妳是嘛無心要顧阮啦!」
聽說,綾子表姊一開始只是低著頭,不敢多說什麼,默默收拾。但奶奶卻不肯罷休,後來沒事就從老家跑到姨媽家外面晃來晃去,逢人就抱怨:「阮一個老人,無人管,無人顧,連三頓都吃無飽!」甚至指著還算整潔的屋子裡念叨:「住咧厝嘛無整理,啊啊雜雜!」
到後來,奶奶更是動不動就罵綾子:「大姊是欲做啥?連一間厝都顧袂好,嘛有臉做人喔?」有時候,還會直接伸手打她一下,嫌她動作慢、嫌她不爭氣。
姨媽家裡有小孩子,東西多,難免顯得凌亂。有時候下班回來的五姐,也會跟著抱怨兩句:「整天在家的人,家裡亂也不會收一收,整天都不知道在幹嘛。」雖然只是隨口說說,卻像針一樣刺在綾子的心口。
姨媽說她後來知道後,曾責怪奶奶和五姐不該這樣對綾子,可每一次,這些話也就僅止於一個「責怪」而已。沒有誰真正去擁抱綾子、問過她辛不辛苦,或是說一句:「妳很重要,妳很辛苦了。」
芳芳從這些片段裡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什麼被忽略了。雖然姨媽口口聲聲說「替綾子打抱不平」,但這些打抱不平從來沒有轉化成真正的安慰和支持,有誰又真心的對綾子說過一次:「妳已經做得很好了。」每次都是事情一過,日子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隔天還是重複相同的循環。
這些年下來,綾子表姊自認為自己學歷不如其他妹妹、沒有離開過家鄉、也沒有外頭的工作經歷,她的自卑感越發加重。她愈來愈不敢為自己說話,即使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委屈和不滿也只能往肚子裡吞。她就像姨媽當年剛嫁進這個家時一樣——忍耐、沉默,學會把眼淚往心裡咽。
再後來,姨媽打電話時,總是帶著長長的歎息。她說綾子表姊的行為舉止,漸漸變得誇張、甚至有些怪異。那不是一朝一夕的轉變,而是這些年來,一點一滴累積的壓抑,終於找不到出口的結果。
破罐子破摔
「她不知怎麼了,現在她阿嬤葛底遐雜念,她也會嚷回去喔!」姨媽語氣中帶著擔憂,卻隱約透著一絲奇怪的驕傲,「可是她現在什麼都看不順眼,對每個人都一直唸,整天在收拾家裡,好像停不下來。」
說著說著,姨媽的眼眶有點泛紅,聲音也低了下來。
芳芳最後一次見到綾子姊姊時,她正彎著腰,俐落的收拾著院子堆放的雜物。聽到有人到來,綾子立刻抬起頭,嘴角咧得大大地笑著迎了上來,那模樣像極了鄉下熱情過頭的大媽。
「妳這麼勤快,把這裡掃得這麼乾淨,是要迎什麼大人物來嗎?」芳芳媽故意用誇張的台語開玩笑,像是在鼓勵一個小孩完成了作業。
「啊就閒閒沒事啊,看這裡亂就整理一下,不然等下又要被唸。」綾子手沒停,大聲說話的口氣卻像極了婆家媳婦的抱怨。 「誰會唸妳?」 「啊就我五妹啊,妳也知影她齁......」綾子語氣嘮叨起來,那神情和語氣,和她的奶奶、姨媽幾乎如出一轍。
芳芳看著眼前的綾子表姊,嘴裡不停念叨,手中也從未停下,就像一個被上緊發條的機器人,永遠找不到停止的按鈕。就算芳芳媽好意邀她先進屋休息,她也硬是要把手上的清潔收完才肯停下。最後,還是芳芳媽提醒:「我們是客人欸,來了妳就顧著打掃,都不先請人進屋坐坐喝茶喔?」
「啊,對吼!」綾子像是突然被點醒大聲喊道,慌忙放下掃把,嘴裡還說個不停:「我這個人記性很差,常常忘東忘西啦……」
芳芳心裡一震。這些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不是姨媽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嗎?
「綾子姊姊……已經把自己活成姨媽的樣子了。」芳芳心裡湧上一股難過。
端茶時,綾子一邊抱怨著家裡很多事要自己決定、自己做,壓力好大;一邊又自我安慰說「習慣就好啦」。話才說完,她又反過來埋怨自己什麼都做不好。她大聲嚷嚷的語氣,彷彿在自我安慰與自我否定之間拉扯,像是快要裂成兩個人。
「妳現在有定時吃藥、看醫生嗎?」芳芳媽忽然問。
綾子愣了一下,隨即傻笑:「有啦,吃那個……也就這樣子啦,不會真的好。」說這話時,她眼神閃躲,帶著一種無力的自嘲。 「別這樣想,有吃還是有效果的。」芳芳媽輕聲安慰。 芳芳看著這一幕,胸口卻沉甸甸的。
她不記得那天最後是怎麼離開姨媽家的,只依稀記得,綾子姊姊揮著手、大聲說著再見和笑得燦爛的模樣。那笑容亮得過頭,像是在用盡全力把陰影掩蓋住。
走在回家的路上,芳芳心裡卻浮起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那笑容,太亮、太用力了,好像背後藏著什麼她看不見的東西。
「為什麼,我覺得那一刻,有點像是……告別呢?」芳芳低著頭,心裡隱隱作痛。
那笑容,直到今天,仍深深烙在她心裡。
回到開頭
「妳綾子姊姊去住精神療養院了。」芳芳媽一邊一邊挑揀著菜,一邊說。

我是宮羽莫,把自己活成故事,把文字寫成光。
如果人生太孤單,願這裡的文字能成為妳的同行者。
暴力的樣貌並不總是外顯的。那些「摸不到、看不見」的傷,仍舊真實且致命——它們在記憶、情感與行為裡發芽,跟隨受害者一生。文明社會的責任,不只是懲罰明顯的暴力,也要辨識、承認並修復那些隱形的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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