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青青萬里餘,邊城落日見離居。情知海上三年別,不寄雲間一紙書。---唐-張旭〈春草〉 此詩僅四句二十八字,然其所營造之意境,卻涵容了無窮的情感與想像。首句以「春草青青」起興,鋪寫萬里無際之景象,春草既代表著自然的繁茂與生命的延續,也象徵著離愁的綿長。綠色的春草在詩人筆下不僅是季節的符號,更是心境的外化。
次句「邊城落日」則轉入蒼茫的場景,將離居之苦放置於邊地暮色之中,使情感更顯孤寂。此時,讀者已能感受到從春草之鮮活到落日之凄清的過渡,詩境由明麗而入沉鬱。 第三、四句進一步揭示內心的矛盾與無奈。「情知海上三年別」,理智上已明白久別難通,距離遙遠,時光荏苒。然而「不寄雲間一紙書」卻流露出感性的嗔怨與深情的渴望。此處的「不寄」,並非全然的指責,而是經歷過盼望而終告失落之後的低歎。
這一層次的情感,正映照出人心常有的矛盾:既能理解現實的阻隔,卻仍難以放下對聯繫與音訊的渴求。正因如此,〈春草〉之所以動人,正在於它不僅表達了單純的思念,更捕捉了人類情感中最難調和的兩難心境。 張旭性情與其藝術人格 要真正理解〈春草〉之深意,必須結合詩人本人的性情與生平。張旭,生於唐高宗、武則天之際,卒於玄宗天寶年間,籍貫蘇州,曾任常熟縣尉與金吾長史,故世稱「張長史」。 張旭素以狂放不羈聞名。他嗜酒而多醉,每逢酣飲之際,便縱情歌舞,呼號放聲,時以鬚髮蘸墨,揮毫疾書。其舉止奇態,使世人呼之為「張顛」。與李白、賀知章等並列「飲中八仙」,更顯盛唐文士生活之瀟灑放達。從這一面向觀之,他是恣意縱橫、豪情無羈的藝術狂人。 然而〈春草〉卻揭示了張旭性情中另一面。這首詩所傳遞的並非酣醉中的狂笑,而是離情別緒的低迴與無奈。這正說明,他的性格並非單一,而是兼具豪縱與細膩。豪縱是其外在表現,細膩則是其內心深處的情感泉源。更進一步說,張旭之所以能夠成為「草聖」,正因其情感世界極為豐富:他既能將激情化作筆下風雷,也能將柔情凝練於詩句之中。若僅以「張顛」視之,則不免遮蔽了這位藝術家的整體面貌。 書法與詩歌之互映 張旭的藝術成就,尤以書法為最。其草書縱橫恣肆,氣勢如虹。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有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語道出張旭書法的本質──情感之發洩與心靈之呈現。他的筆墨,不僅是技藝的運行,更是情緒的雷霆化為線條與墨色的具象。觀其草書,如觀風雲奔騰,令人心魂震盪。 與之對比,〈春草〉則展現了另一種抒情方式。詩歌並非縱橫狂放,而是婉約含蓄。春草與落日等自然意象,本是日常景物,然張旭以之寄託離情,營造出清婉沉鬱的氛圍。此處情感的表達不再是瞬間的傾瀉,而是經過思索後的凝練與收斂。於是,我們便看到一種鮮明的反差:書法之狂逸與詩歌之婉約,恰成「書狂詩婉」的奇妙對照。 這種對照,不僅揭示了張旭在不同藝術形式中的收放自如,也凸顯了他創作的本質一致性──皆出於真摯情感。草書是情感的爆發,詩歌則是情感的回旋。二者互為補充,構成一個完整的藝術人格。正因如此,張旭能與李白之詩、裴旻之劍舞並列為「三絕」,因為三者皆以真情為本,各臻其極,成就盛唐藝術的壯麗景象。 手跡真偽之爭 〈春草〉之傳世手跡,素為學界所關注。然就目前所見,情況並不樂觀。 張旭之墨跡流傳極少,今日較為公認者僅遼寧博物館藏《古詩四帖》。然即便如此,其真偽亦非毫無爭議。其他如《肚痛帖》等,多為刻本,難以確證為張旭親筆。至於〈春草〉,迄今未有任何可靠的張旭手跡傳世。網絡或市井間偶見自稱為張旭真跡者,實多為後人臨寫或近代偽托,並無可信之流傳脈絡。 事實上,古代書畫真偽之辨,須從多方面考察:筆法、墨色、紙張、裝裱、題跋、流傳序列,皆不可缺。凡不見於古代著錄者,尤其需持謹慎態度。由此觀之,我們雖然樂於想像張旭如何以狂草書寫〈春草〉,將詩中的深情離愁化作筆下風雲,但在現實中,則只能承認其真跡不存於世。此誠千載之憾,卻也提醒世人:對於歷史文物之鑑定,須有審慎之心,而不可隨俗附和。
今人視角之再認識 從現代角度觀照,〈春草〉依然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首先,它提醒我們,藝術表達的形式可以是多元的。張旭雖以狂草聞名,卻並非「一藝之士」,而是能夠跨越詩與書兩個領域,皆有動人之表現。他以筆墨揮灑激情,以詩句寄託幽懷,證明了情感在不同媒介之間可以自由轉化。 其次,這首詩所表達的情感,具有普遍的共鳴力。離別之苦、音訊斷絕的焦灼,並不因時代之異而改變。即便在今日通訊無比發達的社會,孤獨與等待仍然存在。當人面臨遠距離的分離與失聯,心靈仍會產生類似的惆悵與呼喚。《春草》之所以能跨越千年仍然動人,正在於它觸及了人心深處的普遍經驗。 更進一步說,〈春草〉使我們重新認識張旭的形象。他的「顛」並非瘋癲,而是全情投入、忘我創作的狀態。他的詩則揭示了他柔情婉約的一面。二者並觀,方能呈現一個完整的張旭──既是草聖,也是詩人;既能縱橫捭闔於狂草之中,也能低徊婉轉於詩歌之間。這樣的張旭,不再只是單一的符號,而是活生生、情感豐富的盛唐藝術家。 總觀〈春草〉,此詩不僅以簡潔之筆捕捉了離愁別緒,更揭示了張旭性情中柔婉的一面。它證明張旭並非僅以狂草名世,而是在詩歌之中同樣能寄寓深情。雖然〈春草〉之真跡未存,徒留千載之憾,但透過文字,我們仍能感受到那跨越千年的情感共鳴。張旭以狂草揮灑風雲,以詩句寄託幽懷,二者互映,構成了盛唐藝壇上一位立體而光彩的人物形象。 因此,〈春草〉值得我們不僅從文學的角度加以欣賞,更應從藝術史與人性層面加以體會。它讓我們看到:在狂放的外表之下,仍有細膩的深情;在縱橫的筆墨之外,仍有低迴的詩心。這種矛盾而統一的特質,正是張旭之所以成為傳世藝術家的原因。


張旭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