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照顧者」的家庭角色中,我們是否也只是社會規範下的「演員」?
當一個人的存在可以被安排、被交替、被模仿,那「我是誰」的界線從何而來?
或許,曉貞與沈靜,本質上早已融合成一個角色——那個想要努力「到場」的人。
第一章、家庭排班
週五傍晚,下班高峰的人潮擁擠在捷運站口,我裹緊風衣,指尖在螢幕上來回劃動。
忽然,一則訊息彈出,是哥哥傳來的:「這週六輪到我顧媽媽,但臨時要出差,妳能代班嗎?」
「又來了……我也很忙啊!」我心裡嘀咕著。人群從我身側川流而過,肩膀不斷被碰撞,像是在催促我給個答覆。我盯著訊息許久,終究還是無奈回了句:「可以。」
訊息一送出,我立刻將手機塞回口袋,彷彿要隔絕掉更多壓得人透不過氣的責任。
回到家,推門的一瞬間,潮濕的霉味和冷空氣撲面而來,像是迎頭的警告。我把手提包甩到沙發上,脫下拘謹的花紋套裝,換上鬆軟的針織毛衣,坐到餐桌前。
眼前的白板赫然映入眼簾,上頭貼滿五顏六色的便利貼,宛如某種荒唐的排班戰場:
回到家,推門的瞬間,濕氣與霉味撲面而來。我隨手將手提包扔到沙發上,脫下花紋套裝,換上針織毛衣後,坐到餐桌前。
抬手輕觸白板上那張「家庭排班表」,貼滿彩色便利貼:
我用紅筆劃掉,潦草地標記「曉貞(代班)」
我用紅筆劃下自己的名字,筆劃潦草急促,像是把心口的鬱悶直接壓了上去。透明膠帶起了皺褶,我俯身撫平,在燈光下,那兩個字刺眼得像血紅,彷彿在質問——「妳,逃得掉嗎?」
週三:姊姊視訊
週五晚:弟弟夜班探訪
週六:哥哥出差 曉貞(代班)
週日:曉貞
透明膠帶出現氣泡,我掀起邊角,小心撫平。燈光下,『代班』二字刺眼得像血紅,心頭一陣酸楚。
次日清晨,我背著小包,搭捷運轉公車,沿途街景從喧鬧轉為寧靜。
北投的私人照護中心大門敞開,兩側掛著粉嫩的春季櫻花燈籠,建築外觀像座度假民宿,沒有醫院那種冰冷感。
一道身影在門口迎出,熟悉卻又陌生――是照護員阿慧。她微微點頭:「早安。妳哥哥昨晚跟我說,妳要來代班。妳媽今早狀況不錯,還清楚地喊了幾句話呢。」
我強擠出笑容,輕輕推開房門,聲音帶著期待:「媽,是我,曉貞。」
媽媽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身形比記憶中更加佝僂。染白的頭髮零星垂落肩頭,她緩緩把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我身上。
她眨了眨眼,聲音清晰卻帶著陌生的疏離:「你──不是曉貞。」
我愣住,心跳漏了一拍:「媽?我就是曉貞啊,我今天來看妳了。」
她忽然定定望著我:「我真正的女兒,幾年前就不見了。」
我立刻轉身背對她,站在13號床前假裝整理床鋪,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誰跟妳說的?我就是──」
她打斷我:「你們以為我什麼都忘了?」
接著,她身子微微前傾,手指直指我:「忘記的,一直是妳。」
我的唇顫抖,淚水在眼眶打轉。這一刻,眼前的媽媽,映出我再熟悉不過,卻又完全陌生的身影。
當晚,我回到家,整個人癱坐在玄關的椅子上,眼前只剩那塊貼滿便條紙的白板——
我的指尖輕輕掠過那一行「週日:曉貞」,忽地一股寒意竄上脊背——這個週日,真的是我陪伴媽媽了嗎?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像是在及時阻止我腦中那個荒唐的念頭。
是哥哥的來電。
「今天代班的事,謝謝囉!」
「哥,我問妳,你上週六到底有沒有去看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帶著慌張的聲音回答:「呃…我那週請朋友代班啦。她哪裡看不出來的,妳放心。」
「妳請誰代班?」我抓緊手機。
「一個劇團的朋友,演技不錯,還會哄人情緒。我付了錢,她表現得跟妳一模一樣。」
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聲音忍不住提高:「你…你找人來演我?!」
哥哥支支吾吾:「也不能說演啦,就頂一下而已。妳自己不是也──」
我猛然掛斷,心臟像被重錘一擊——有個聲音在我胸口響起:「我…真的有去看媽嗎?」
時間靜止在這瞬間,所有記憶像沙粒般從指縫溜走,只剩撕裂的疑問與不安,在夜裏揮之不去。
第二章、沒有那顆痣的人
幾日後,我主動再次探望媽媽。
我剛走進門,她已端坐在床沿,手指輕輕捻著床單,目光毫不閃避地看著我,像早就知道我會來。
「坐吧。妳演得不錯,比上次那個像多了。」
我僵在門口,吞嚥一口口水:「媽…妳怎麼知道我們在換人?」
她伸出手,食指指向我的右手臂:「我記不住昨天吃什麼,但我記得妳小時候右手有一顆痣。」
那一刻,我愕然,我早在前陣子用雷射將那顆痣點掉。
她嘴角微翹:「痣沒了,我就知道妳不是她。」
我心頭一沉,話到嘴邊卻哽在喉裡。
她又說:「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不想輪流來。我不怪你們。但我想確認——我真正的孩子,還在嗎?」
窗外的光線穿過一層薄薄的霧,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像為這問句覆上一層朦朧的灰紗。
我坐到床邊:「媽,妳還記得嗎?小時候妳帶我們去六福村,我那時怕鬼屋,妳就在門口等我一個小時。」
她輕輕搖頭:「我記得六福村,也記得鬼屋。但等我的,不是妳。」
我眉頭緊鎖,心底擊起疑惑的浪潮:「什麼意思?」
她轉過身,望向窗外幾株櫻花樹,「那天等我的,是一個綁兩條辮子的孩子。妳沒有綁辮子。」
我瞪大眼,回想小學時曾綁過雙辮子——那時我還稚嫩地在相機前傻笑,可那些泛黃的照片早被我藏進抽屜深處。
房間頓時安靜得讓人窒息,只有時鐘滴答,像是在數著我的心跳。
我低聲說:「媽,其實妳記得的,比我還清楚。」
她嘆氣:「我記得的片段越來越少,所以剩下的我更抓得緊。有些細節,錯不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絲羞愧與心虛——不是因為我沒來,而是我曾經,真的想過:「要是能用別人代班就好了。」
又過了一週。
週日午後,照護中心休息室籠罩在昏黃的燈光下,空氣中混著消毒水和老木頭的霉味。
門「吱呀」一聲輕響,一位身著米色風衣的女子走了進來,步伐沉穩卻帶著一抹顫慄。她微抬下巴,短髮在肩頭輕輕晃動,嗓音柔和卻滲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
「不好意思,我來找林媽媽。」
阿慧放下手中的文件,抬頭微挑眉:「林媽媽?」她停頓片刻,隨即問道,「請問妳是她的家屬嗎?」
女子嘴角微翹,卻沒有流露溫度:「不是,我是代班的演員。」
阿慧愣住,半張嘴才擠出一句:「啊?演員?」
那女子輕輕頷首,笑意中帶著一點苦澀:「是的。之前週六,有位林先生臨時出差,他怕老媽媽失望,就請我扮演他妹妹。我來了兩次。」
阿慧猛地豎起全神:「妳是那個戴帽子、聲音很輕的小姐?」
女子點頭,取下風衣帽子,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她的眼睛深邃得像藏著秘密:「我叫沈靜,今年三十八歲,是劇團的資深演員。」
她環顧四周,低聲說:「第一次進房那刻,我竟感覺背後有人在盯著我──」
阿慧不由得往四周看,冬日的光線從窗外斜照進來,窗玻璃上映出一人的影子,但像是額外多了一雙黑洞洞的眼睛。
阿慧的疑慮更深,她壓低聲音:「妳知道這樣做有多不對嗎?你們甚至可能觸犯規定──」
沈靜低下頭:「我知道。但我也看到那位老太太,眼神多清楚…她好像,比我們誰都清醒。」
第三章、照護員視角
我這整個星期,腦中如被厚重的棉絮填滿。我嘗試回憶過去探視媽媽的片段,卻發現那些畫面混沌不清,甚至有幾次根本想不起自己穿什麼、說什麼。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代班」了——不,是讓生活中的別人代替了自己。
夜裡,我無數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徘徊。某晚入夢,媽媽佇立在公園斑駁的長椅上,周圍坐滿了臉孔一模一樣的人──他們的眼睛空洞,卻在輪流開口:
「我是林曉貞。」
「不,我才是林曉貞。」
「你們都是複製的,真正的她在哪裡?」
媽媽抬起頭,視線在這群複製體間慢慢移動,露出微笑:「你們…誰都不是,她只留下一個空殼給你們演下去。」
我在夢中驚呼,伸手去抓媽媽的肩膀,卻撞進了無底的黑暗。身邊那些「曉貞」們齊聲低語,聲音疊成詭異的合唱:「我們都是她,她也都是我們。」
下一刻,我猛地從床上坐起,背後的被單早已被汗水浸透。心口劇烈起伏,胸口像被勒緊般悶痛。手機屏幕映出斷斷續續的時間:凌晨三點十六分。
照護中心會客室,週三晚間。
姊姊曉玫總是穿著一絲不苟的襯衫,隔著螢幕與媽媽視訊,語氣柔和而客套:「媽,我是曉玫,今天過得好嗎?」
她望著螢幕:「你不是曉玫。」
「媽,妳這樣說我會難過的。」
她湊近鏡頭,盯著對方:「我女兒不會那樣笑。」
隨後,她抬手指著螢幕,緩緩補上一句:「她笑起來,右邊嘴角會微微上揚,妳這個笑,是練出來的。」
鏡頭突然一陣扭曲,畫面閃爍,曉玫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沉默了一秒。
照護員阿慧站在會客室門口,偷偷觀察。
「媽,妳是不是藥吃錯了?」
她忽然往鏡頭靠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是錄影帶。」
阿慧頓時瞪大雙眼,驚呼出聲:「錄影帶?」她猛地抬頭,望向對面的控制室螢幕,卻見那裡播放的,正是一段循環的錄影:不斷重播的曉玫視訊片段,嘴角總在同一個瞬間僵硬地上揚。
下一秒,曉玫的臉色一沉,迅速按下「結束通話」。螢幕變黑,只餘一行白字閃爍——「Connection Lost」。
沈靜再次現身照護中心,這次主動約見我。
「妳媽媽是我遇過最不可思議的病人。」她啜了一口咖啡。
「她讓我懷疑,我是不是也正在『代班』。」
「什麼意思?」
「我從小在戲劇班長大,演過無數母女、姊妹、愛人,開始分不清自己了。有時我懷疑,我真的是沈靜,還是只是一個『角色』。」
「在這社會裡,沒人有時間做自己。所以我們只好找人──代。」
我沈默,忽然覺得她說出了自己不敢說出口的話。
照護員阿慧在照護中心原本只是每天記錄血壓、整理藥盒、巡房。直到某天,她在茶水間聽見兩名家屬低聲交談:「她演得不錯,我媽都沒發現。」
那一刻,阿慧的世界像被敲裂了一角。
她開始偷偷觀察,這些來探望長者的兒女們,有的每次口紅色號都不一樣,有的稱呼竟忽然從「阿母」改成「媽」,連語調也改。
有一次,她主動問老太太:「妳覺得妳女兒今天怎麼樣?」
老太太笑了笑:「今天這個比較會泡茶。」
「妳知道她不是妳真正的女兒?」
「知道啊,但我年紀大了,不挑了。」
阿慧不知是悲哀還是可笑,竟笑出了聲。
那天晚上,她開始寫日記,每一則都標題為: 《今天來的是誰?》
第四章、我的記憶怎麼了?
我坐在書桌前,桌上攤開好幾本泛黃的相本,燈光在紙張上投下跳動的陰影。我不斷翻閱,卻愈看愈覺怪異——每一張我與媽媽同框的照片,媽媽的輪廓清晰鮮明,而我自己,臉上似罩著一層淡淡的霧,像是被人用手輕輕抹過,邊緣微微模糊。
我拿起手機撥給姊姊,鈴聲響了三下,她疲憊的聲音傳來:「喂?這麼晚,怎麼了?」
「姊姊,你記得那年我們去墾丁玩嗎?那張我們母女三人的照片…」
姊姊遲疑了一下:「有嗎?妳不是沒來?」
「什麼意思?」
「妳那年剛好出國演出,是我陪媽去的。」
「那張照片,我就在畫面中央,長髮的那個,還戴著那頂草編帽──」
「我真的不記得,但妳不是一向都短髮嗎?」她的聲音顯得遲疑。
我掛掉電話,手指仍不停摳著照片。
──誰,幫我把那張照片放進相本?又是誰在這些記憶中,默默進行著角色重組?
隔週,我一踏進照護中心,媽媽再次提起那顆痣。
「她右手臂有一顆痣,像小芝麻點,每次洗澡都會搓很久。」
我沉默不語。
那顆痣,我已用雷射點除。
但問題是——
我突然發現自己忘了那顆痣的位置。
「到底是手臂?還是手腕?還是…其實我從沒那顆痣?」
我試圖打電話給大哥與弟弟:「你們記得我右手有顆痣嗎?」
回答都是:「有嗎?我沒注意欸。」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是那個有痣的曉貞?
窗外,櫻花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燈光映出層層重疊的影子,像是成百上千個曉貞在黑暗中向我招手。
我喃喃自語:「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我?」
第五章、今天的我,由誰來活?
傍晚,我趕在會客時間最後一小時抵達照護中心。
推開病房門,裡頭空無一人。
「人呢?」
照護員阿慧慢悠悠地走進來,「冷靜點。」
她從桌上拿起一張紙條,緩緩念道:「你們可以找人代替,那我也可以。」
我一愣:「這什麼意思?」
阿慧沒有回應,只是不慌不忙地翻起文件夾:「等等,我看看今天安排誰代班?」
我急得揮手打斷她:「別查了!她人到底去哪了?」
她慢慢闔上手中的文件,意味深長地抬頭望向我。
一股寒意竄上背脊,我輕聲問:「怎麼了?」
「其實,那位老太太才來代班兩個月。」
接著,她淡淡補了一句:「這種事見多了。只是這次,換人太快,真掃興。」
她瞥我一眼,語氣像笑非笑:「不過妳的反應,還挺真的。」
我心一沉,低聲問:「妳知道我是誰?」
她靠近一步,「當然知道。妳不是林曉貞——」
我跌坐在13號床上,四周靜得可怕,牆上的照片微微傾斜。原來連我探班的那個『媽媽』,也是演員。
隔天,我搭高鐵返回台南老家,和沈靜一起趕到舊宅門前。
「這裡我小時候來過一次。」沈靜說,語氣古怪。
她忽然站在那棵老龍眼樹前,輕聲說:「這裡以前有個秋千,繩子磨得很細,小朋友常被割傷手…」
我愣住——我記得的,也正是這段。
兩人互看了一眼。
「妳怎麼知道?」
沈靜忽然苦笑:「也許我們都演得太久了,連自己都信了。」
她轉身面對我,語氣平靜而有力:「也許,妳是我。」
我心頭一顫,空洞問:「那…今天的妳,由誰來演?」
夜深,舊居裡只剩鏡子相對放置在破舊桌上。我看著自己憔悴的臉龐——乾裂的唇角、泛紅的眼眶、不再確定的眼神。
「我是——?」我問鏡中的人。
鏡中的人沒有回答,只朝我點了點頭。
沈靜回到劇團,重拾演出;姊姊仍在每週三的視訊時間出現;
哥哥與弟弟,偶爾還是會「代班」。
公告板上貼著新通知:13號床位空缺,招募新住民。
阿慧最後寫下一則日記:
《今天沒有家屬來。但老太太仍然笑了。她說:「今天的我,挺像真的。」》
櫻花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擺動,投下千百道重疊的影子,彷彿無數個「她」,依舊在這世界裡,張開手臂,等待下一次替身的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