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世界的灰色像是有萬千色澤,
多數人還沒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在這裡時──
已經站在這世界的十字路口。
記憶多數都被抹去,想要找回過去的記憶,得要付出相對應的代價。庫因札對自己的過去似乎沒有任何依戀,他聽過許多人曾經說過,記憶再怎麼被抹去,偶爾在日常生活之中,那些習慣的慣性仍會不小心把腦中淡薄的記憶透出。曾經去過的咖啡館、偶爾會懷念的校園、巷口的乾麵店。那些微小細碎的片刻一旦累積成難以忽視的沙堆,人們不知不覺就會渴望「生人世界」的回憶。
「你還好嗎?」修點了點庫因札的肩膀。
「沒事。」庫因札搖搖頭,流暢地將咖啡上壺放置好後,將磨碎的咖啡粉倒進濾紙內成了小小的山丘。
「我啊,不想一直在咖啡店內工作。」修將甜點從櫃子中拿出。
「哦?」庫因札將手沖壺倒入92度C的熱水,開始手沖。其實他內心有很多話,但往往那些話抵達嘴邊時,就自己化為無有了。好險他的同事──修,是一個熱情的女孩。最常綁著小馬尾,眼神總是對世界充滿好奇感。
「你來這裡多久了?庫因札。」
「想不起來……」這是真的。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多特別。
「欸欸,對了,那個老人又來了。」修看見常客,又開始緊張起來。
「誰?」庫因札只關心著沖泡的CC數有沒有符合老闆的期待。
「那個怪老人啊,自稱自己是『輪椅甘道夫』,說自己是魔法師。」
「應該對我們也沒影響吧?」庫因札將咖啡泡完了,暖暖的淺焙味道透了出來。
「欸,庫因札,那是因為你都負責內場,平常都是我接待他,不然這次你去?」
「我們是開放式廚房,沒有所謂真正的內場、外場。」庫因札平常很少話,他不知道為什麼當修說完這些話時,他腦海裡閃過某個人說過的這句話,他也不小心將這句話送到嘴邊。這是他過去沒有過的經驗。
「哇,這是我聽過你說最多話的一句話了。庫因札。你想起了過去的生活了嗎?」
「沒有……」他可能只是想避開話題,自己拿著甜點與咖啡去給客人。
「你的咖啡與甜點。」庫因札放完另一桌客人的餐點後,在旁沉默的老人慢慢透了一句話:「你有興趣去那棟大樓嗎?」
「咦?」
「我說你啊。我不知道你是先生還是小姐,抱歉。」
「我不懂你說什麼。」這是庫因札第一次跟外人對話,他少話、工作也只在泡咖啡。
「你很適合去那棟大樓。」
「那棟大樓?」
「想要找回過去的自己,就得付出代價。那棟大樓可以辦到那樣的事情。」
「我沒興趣。」雖然這麼直說很失禮,但庫因札很直覺地這麼回應了。
「你的靈魂可不是這麼說的。」老人的眼神像是望穿了什麼。
「不好意思,你想點什麼餐點呢?」庫因札難得露出了所謂的微笑,他不想繼續詭辯他的靈魂所謂何物。
「那就黑咖啡。」老人並沒有追問什麼,他很識相地再也多說一句話,庫因札走回了後台,機械性動作地準備上壺、清洗下壺,倒入另一包中焙咖啡豆到磨豆機內。
「抱歉,修。」庫因札邊說邊把濾紙放置好。
「哈,感受到了吧,跟客人交涉也不是很容易,對吧?」修淘氣地甩了甩頭,紅色的眼珠望著庫因札。
「那個老人曾經問過妳『那棟大樓』的事嗎?」
「沒有欸。」
「他剛剛問我了。」
「別在意啦,庫因札。每個客人都有自己他的眷戀。」修回應。
「我們究竟在哪裡?修?」庫因札不知為何很在意老人的話。
「誰知道呢,我醒來就在這間店工作了。你也是一樣吧?」
「文心知道嗎?」
「或許是可以跟她多聊聊。」
那個老人每天都是這個時間點來,像是一成不變的行程,而這一點卻是當老人問他奇怪的問題時,才從他的腦中裊饒而升。庫因札連這咖啡店之存在的意義也毫無概念,在他有意識之後就不停在泡咖啡。雖然他不知道原因,但自己的雙手像是完全理解眼前的那些東西。豆子、熱水溫度與烘焙關係、咖啡粉的量與水量關係、不同的手沖方法。那些知識就像是刻在他的血液裡,原本想不起來,但一旦開始執行起來,就會自行輸入到腦中。
「我們究竟是什麼?」庫因札關店的時候終於遇到了店長。
「這個問題很難喔,小庫。」文心放下她的包包。
「我們出現在這裡有原因嗎?」
「你應該沒有任何印象了吧?」
「什麼印象?」
「聽說每個人都不一樣,意識不一定能在這個世界銜接好,有些人知道自己在這世界掙扎些什麼,有些人並不清楚。這些無意識的人多多少少也會造成這世界的困擾,因此會被『官方』放置在不同的地方,這些人被喚醒的方式都不太一樣,有些人需要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才能喚起意識,有些則是要外力施力才可以。小庫你算是前者。」
「妳怎麼越說我越不懂?」
「你被官方的人帶來這裡,我讓你試了一些工作,當你握住手沖壺時,眼神終於像是活了過來一樣。」
「官方是誰?我又是誰?」
「他們曾跟我說過,你們會需要好一段時間才會開始試著想瞭解自己存在的意義。他們是這個世界的掌管者,我沒辦法跟你描述得更精確,而確切來說我們都是亡者。」
「亡者?」
「顧名思義的意思。」
「我們是已經死去的人?」
「是的。」
「那我們為什麼還活著?妳也是嗎?」
「很奇妙吧。我們既是死亡的人,也是活著的人。」
「這裡是哪裡。」
「灰界。」
「灰界?」
「具體而言,這裡是生人思念所匯集的世界。那些想念我們的人,將對於親人愛人的想望,變成了這世界。咖啡店、公司、工廠、公園、街道、遊樂園。那些思念生成了這些。」
「我不懂……」
「這的確很難理解。要在灰界裡理解一切並不容易,我能成為照顧你們的人,也花了很多時間。畢竟,每個人在灰界要怎麼活下去,全是自己的自由。」
「我們在這個世界會死去嗎?」
「不會。這大概是最可悲的地方。」文心嘆了一口氣。「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時間在這個世界已經被抽離了。即便你開著車撞上房子,試圖讓自己死亡,事後只會停在案發事件之前,在這個世界要描述『過去』、『現在』、『未來』是不準確的描述。這世界的日落永遠都是下午六點七分,日出永遠都是五點四十二分。我們每天接待還在尋找自己的客人,彼此之間不需要金錢交易,咖啡豆、原料,每一天都會重生,自然沒有任何成本。」
「你為什麼想開咖啡店?」
「那不過是我的眷戀而已。」文心的話溫柔得讓庫因札心碎。
「這……修知道嗎?」
「也許快了吧,但那孩子跟你不太一樣。對了……你會問這麼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庫因札不確定自己要怎麼描述,精確來說,他只是因為那個老人的一句話,使得腦中的齒輪動了起來。
「是我們店的常客嗎?」文心的問法就像是她在現場一樣。
「你認識?」庫因札甚至去脈絡化地反問,這麼說會讓人一頭霧水,但如果是文心小姐的話,或許聽得懂吧?他是這麼想的。
「知道啊,有個地方或許你可以去去。你跟修都可以。」
「什麼地方?」
「你可以自行決定未來要怎麼做。」文心小姐拿起她的包包,不知為何,她的話始終讓人會有安全感,庫因札開始有一種直覺,如果照顧他們的不是文心小姐,他不會如此悠哉地看到他現在的人生。
是人生嗎?還是一場幻覺?
廢棄的遊樂園內,時間似乎在旋轉木馬上留下了足跡。一想到這是生人們所想像所誕生的,庫因札不自覺地背脊發冷。他以及文心還有修,一同來到這裡。待在這旋轉木馬旁,等待著。三個人隨意地聊天,就像平常下班那樣。過了十分鐘後,一名綁著雙馬尾的女孩走了過來,由於怕她生疏,文心主動地與女孩攀談。女孩叫作琉璃,興趣是觀星,她知道博物館的東館頂樓有可以觀星的望遠鏡,至於她怎麼知道她完全想不起來。她甚至為這座城市畫了地圖。
「妳的意思是這只是這座城市的冰山一角?」修看著那精細的地圖好奇地問。
「沒錯,由於我怕自己走到沒有辦法掌握的區域,因此只能慢慢地探索。」琉璃回應。
「原則上這地圖沒辦法畫得完。」老人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出,此時那個老人雙手轉動著輪椅,朝他們而來。
「我就知道是你,老宇。」文心的笑臉彷彿他們是舊識。
「老宇?」修詫異地問。「他不是一直稱呼他是什麼輪椅甘道夫嗎?」
「還會魔法,對吧?」老人笑著說。
「他去每個地方對自己的稱呼都不太一樣。」文心回應。
「謝謝文心小姐。」
「所以你到底是誰?」庫因札問。
「跟你們一樣,是這個世界的居民。如果你們願意來這裡,應該算是相信這世界滿不一樣的,對吧?」
「我是在麵包店認識你的,所以你每天都去哪些地方?」琉璃問。
「盡可能多一些、多一點。讓多一點人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我現在還想活著的初衷。」老人的眼神透出無限寬廣的模樣。
我大概是自殺的吧?因為即便到了這世界,我腦中念頭仍然揮去不散,極度地想讓自己的存在從這世界上抹除。大概是生前強烈的意圖被延續到死後吧?還是我死得異於常人?我覺得我跟這世界的居民有著很大的差異,我可以回憶起自己孩子的樣子,他們厭惡我的表情我都還想得起來。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他們果斷放棄急救而死去的。總而言之,從這個世界醒來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可以想起生活中的細節。
某些街道就是家鄉的街道,有些店家就是家鄉的店家。人們基本上都忘記了過去,他們辛勤地工作,腦中的時間只停在當下,我做了很多觀察,我發現那應該是某一種系統所致的,就像是大腦沒被關機一樣。通常人們可以透過睡眠重新把一天混沌的日常進行整理,因此長期失眠、深受睡眠問題困擾的人們為何看起來像是行屍走肉也是同樣的理由。大腦缺乏重整的情況下,並沒有辦法進行思考。
我幾乎試著想走遍這世界,卻發現這世界大得深不見底,一望無際沒辦法精準描述這個龐大。我走遍了各個有人的店家,試著訪問他們想法,但所有人似乎被困在被設定好的程式當中,活像個NPC。只有少部份的人開始質疑自己的世界,質疑這一切。經過這些探訪,我才發現「中央大樓」是我們可以深挖的地方。我們只要能找到中央大樓就可以申請「外出」。
外出如同字義。
「離開這裡?」修的眼神閃閃發光?
「是的。」老宇回應。
「真的有人離開嗎?」
「申請通過自然是可以的,但就要付出相對的代價。」
「他們是誰?」庫因札問。
「呵,歡迎你問得更精確。」
「中央大樓的人。」
「這裡只有少數的居民聽過一個詞,叫作『官方』。這個詞彙來自於曾經去中央大樓探訪過的人。」當老宇說完時,庫因札不由自主地望向文心。
「我是去過沒錯。」搶在庫因札有下一個眼神之前,文心小姐很輕鬆地說道,有時庫因札覺得她是不是有可以望穿他人的心思的能力。
「確切來說,我的知識有一部份都來自於文心小姐,或許妳可以補充一下。」
「他們其實像是管理員,試著讓『灰界』保持他們想要維持的節奏。」
「灰界?」琉璃問。
「是啊。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叫作『灰界』。想要重生、輪迴、投胎的人們,都要透過中央大樓才可以。」
「雖然我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但總覺得很熟悉。」琉璃思索。
「那可能是來自於我們生前世界的價值觀,由於每個進入灰界的人們記憶都被抹除了,我們可能很難知覺這幾個名詞的定義,但這些人都是這樣稱呼的喔。」
「那文心小姐,為什麼妳這麼清楚中央大樓?」庫因札。
「我以前在裡面工作喔。」
「蛤?」許多人驚呼。
「老實說,我是生人還是死人,我可是比你們更未知喔,雖然我知道世界運作的原則,但是對於自己很陌生喔。」
「總之,中央大樓要怎麼探索需要倚重文心小姐。」
「那……我們之所以在這裡?」庫因札的語氣道盡了一切。
「過去,我們曾讓許多人進到中央大樓,有些人成功,而有些人失敗了。透過一些簡單的邏輯判斷,我們開始發覺這世界跟我們想得可能有所不同。每一個人可以自己決定要怎麼探索灰界,但如果你們願意加入我們。我們將有一個新計畫可以展開。」
「我要怎麼知道你不是所謂『官方』的人?」庫因札反問。
「你很進入狀況喔。」老宇微笑。
「就邏輯而言,我們的確沒有辦法自清。」文心點頭。
「但比起這個,我不想繼續當一個咖啡店店員。」修回頭看著文心。「文心小姐,對不起。我單純喜歡蜂蜜、糖果、甜食,而待在這裡。」
「我只是覺得為什麼是現在,過去你們也是很常找一些居民與你們一起冒險,對嗎?」
「是啊。」老宇點頭。
「所以只有你們活著?」庫因札問道。
「小庫,你的推理很正確。」文心回應。
「難道你們不是把我們當什麼角力的籌碼嗎?換取在這個世界的生存權?」不知為何,庫因札從老宇的那句話之後,整個腦子好像被撬開了。
「所以我說,關於我等等說的事情,你們自己有判斷與決定的權利。」
「即便到現在,老宇還沒說到最關鍵的部份。」文心望著星空說著。
「最關鍵?」琉璃吞了吞口水。
「那就是──」
「拆分。」即便老人發音很標準,但在場的庫因札、修、琉璃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是啊。
應該沒有人可以接受有很多個不同的自己活在這世界的不同角落吧?
只不過是不同的自己。
樂觀的自己、悲觀的自己、易怒的自己、善嫉的自己。
灰界就是一個惡趣味的所在。
老宇、文心透過了很多失敗才發現,會在中央大樓失敗的人們,
都是因為沒有整合完整的自己。
文心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夠輕易地「外出」,
她太熟悉別的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你是說,有很多個我在這裡?」琉璃問。
「你們都是被切開的精神個體,也就是『官方』最喜愛的狀態,喜歡觀星的妳或許也喜愛烹飪,但妳卻怎麼樣想不起另外一個自己。你們彼此之間像是被切開的意識,我只能說當一個人看起來更為立體時,他在灰界越接近完整。」
「但……具體而言,你們想怎麼做?」庫因札。
「顛覆這裡。」文心的話不像是她會說出的。
「顛覆?」修歪著頭。
「或許我們只是一群被人圈養的玩物。我們不理解什麼是真的外出,不理解什麼是官方,我們只被灌輸了自己已經死了。雖然我們不必喝水、吃飯、睡眠也能維持健康,我們活在一個沒有生老病死的世界。」老宇說道。
「甚至連世界是彩色也忘記了。」文心補充。
「彩色?」庫因札的腦子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有些疼痛。這個名詞他從未碰觸過,卻無比的熟悉,甚至不需要語言他也可能夠理解,但是在理解的背後,卻有一道真相藏在後頭。
「什麼是彩色?」修感到困惑。
「雖然我沒辦法,但感覺很熟悉。」琉璃四處張望。
「彩色是一個最棒的例子,在場的我們完全沒辦法說明這件事,但卻有很明確的感受。我在想,一旦我們把這類型的例子堆疊起來,就能整理出一套原理了。即便很微小,但不是全然不存在的無。」
「彩色應該是描述有很多不一樣的顏色……顏色就像是描述一個物體、東西會需要用到的名詞,我們甚至會用某某色來描述他看到的事物。」庫因札腦中跑出了這些具體的句子,但這些話為什麼跑到嘴邊,他沒辦法理解。
然而──老宇以及文心,像是看到「異常」事物的那樣盯著他。
他不確定那些表情是正向還是負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