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他說,你應該非常感激,我九十高齡,身體如此健康。我說,你九十高齡,身體非常健康,為何你自己不感激。他說,因為我的身體這樣健康,你爸媽才不必照顧我,他們該感激我的身體如此健康。我腦中有非常多可怕的話可以說回去。比如說,照這個邏輯,由於我的非常多次轉念,你現在才不用面對任何創傷,而你該為此感激。這是真話。但這實在是,愚蠢到會讓人陷入一整個禮拜的自我厭惡,無異於面對一隻雞煞有其事地切腹。有很多話是不能說的。反正最後我說(大概聽起來仍然大逆不道),你身體健康,你自己非常感激,我覺得你這樣想就好。這惹得他非常憤怒。由於他我在生命之初即反覆鍛造一張笑鬧的面具。他很老了,他教導我以暴力與操弄的多種樣態,他是如此善於引出所有人心中惡的那一面,他在家庭裡面造成的惡性影響不輸張愛玲擅長寫的慢性的浸透的惡。也許這就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張愛玲的原因。這種惡是用來真槍實彈修煉的,特別在我變得有反擊能力之後,惡開始跟衰老結合,惡又跟無辜結合。像一張紅花床單上潑了糞水。可以改變許多種敘事,但糞水只會是糞水,一沾到整個人都不對勁。就這樣了,我果然就是懶得花時間玩味探究得更多,關於這種低級的惡。
之二非常晚了,已經過了我平常睡覺的時間。在疲憊到不行的時候——我不說,在幾乎沒有防備力、在累得無法防備我自身的時候,我不會說,那是累得無法遮掩因此看見真正的自己、位於冰山底層的自己、被遮蔽的真我(那類的胡說八道)——反正我不這麼說。我會說,毀滅的衝動,貨真價實地,鑲嵌於我的肉身之中。我的確為此覺得羞恥,但這個羞恥心正在被修正過來。又,這當中有嚴肅性嗎?也許有的,其嚴肅性不亞於「我喜歡水蜜桃」。總之,當我說,我最討厭感覺到累,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歡感覺到想死。過度疲憊已經煩人,而他永遠攜帶著另一個麻煩的禮物而來。
誰說文字不能救贖呢,在一連串廢話後,可以得到一個堪稱正向的結論: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真可說是一個非常樂意活著的人。
之三
有一些存在,他們的存在就是滋養,我得以發現自己身上正在長出或者已經長出的一些觸手。這屬於真正值得感激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