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邦夜曲之二,降E大調……
那是大二升大三的暑假之初。當時也像現在這樣,默默接受「重修就好」的命運:在系必修期末考,對考卷上的考題乾瞪眼,一籌莫展;最終,放棄掙扎,提早交卷。
起身交出空白卷的當下,心裡並沒有愧疚感;只覺得,終於解脫──甚至聯想到《灌籃高手》的安西教練的名言:
「現在放棄的話,比賽就結束了。」
相當諷刺,漫畫中用來鼓勵主角所屬隊伍的激勵話語,聽在自己的耳裡,竟是「合理化輕易放棄」的託辭。
彷彿,人生本身即是「落後太多,進入垃圾時間」的必敗「試合。」
唯有一點,十分巧合,跟漫畫的虛構情節並行:跟主人公櫻木花道一樣,在「坎坷的情路」上,同是天涯淪落人。
約好「考試一結束,就一起去東區逛街。」
「考完總要適度放鬆吧?反正暑假已經開始了,再煩惱『會不會被當,』也無濟於事啦。」
她豪爽地說出「鼓勵的話語」:
「重修就好啦,明年一定會過!」
鼓勵人的同時,臉上也洋溢豔陽般的笑意;就「發揮激勵效果」這方面,相當具有說服力。
在「說」某件事的時候,能讓聽者輕信「說出來的話必然會應驗。」
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也說不定──
令人陶醉:自入學以來,直到現在(多年後,即將邁入大五的此刻,)沉醉迄今。
她的笑靨……
「倒是說──你恍神喔?」
回過神來,驚覺自己身處捷運列車上。
彷彿罹患短期記憶障礙,反應過來時,只記得自己盯著她的雙唇,開開合合;不知過了多久,也不記得如何搭上列車,以及……
如何「同她一起搶到相連的坐位。」
「抱歉,學姊,有在聽啊……」
我抬頭看向車廂頂頭的廣告欄;上頭貼著「海外留學」的廣告資訊。
「好哦……」
她假裝受到冒犯,故意瞪天花板一眼,好露出眼白的部分給聊天夥伴看。
學姊慣用的伎倆:用來勾回聊天對象的注意力,以及心神。
「就當你『有在聽囉?』」
奏效了──她的話語再度「應驗」:這下子,我非保留「全部的注意力」給她不可。
「話說……」
為了證明「有在聽,」我回:
「學姊是……『今年』出發嗎?」
大一剛入學的我,深受她「發願」時渾身散發的光彩所吸引。
「我一定要到國外留學。」
發願的當下,學姊才大二,正要升大三。
為此,還延畢一年:以大五的年紀,她成功申請到海外的名校交換;順利在九月份,無縫接軌,銜接該校的秋季班開課的時程。
「對呀,」她說,「然後,我還問學長、姊哦──一個去同一所學校交換,另外一個現在在那邊念研究所──問說:有辦法『交換期間,申請那邊的碩士班嗎?』學姊說:可以試試唷。因為她就是這樣:邊上課、邊備考,然後順利考上,隨後學校這邊畢業,畢業後接著讀──」
那一定是上天出給我的「期末考。」
考試時間:抵達目的地前的行車時間。
要是不謹慎應答,這門名為「戀情」的課便會「死當,」永遠被封在「暗戀」的信封袋裡,跟著我進入棺材;最終燒成灰燼,混在骨灰裡,一同裝進骨灰罈。
「學姊,我……」
一想到剛自暴自棄、提早交出白卷,又得在大三──或大四以後──重修同一門課,心思就無可救藥地陷入名為「挫敗感」的泥淖當中。
正當自己想著回應期待、努力兌現「激勵的話語,」回頭「彌補先前搞砸的任務,」學姊早已準備展翅翱翔,飛往海外、追求人生志向。
還在爛泥巴裡匍匐前進,若非在原地打滾,如我,哪有什麼資格「回應期待──」
又拿什麼條件,參與這場「測驗?」
「……站……轉乘……線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
聽見「換車,」像是觸電一樣,我整個人跳了起來。
擋在前頭的是幾個等著換車的旅客。
我擠向門口,不顧禮節,在兩個乘客之間切出「鑽得過去」的空隙。
「我得『換車』、我得『換車──』」
心裡只剩這個念頭──在面對「即將飛往海外,實現『說出口』的願望」的學姊,可恥的我只能倉皇找尋「下車」的出口。
「等我一下啦──」
不顧被晾在後頭的學姊,我依舊逃向車門。
「抱歉,突然想起跟同學約,得在這邊換車才行。」
好不容易跟上「下車的人潮,」我逃離車廂。
學姊「所說出口的話,」唯一一次,沒有應驗的場合,便是「我倉皇逃離『試場』前,」在捷運車廂上聽見的:
「等我一下啦……」
事後,我連忙用Line致歉。
學姊接受了:一貫地,容忍所有認識的人冒犯自己;宛如聖母,對於膽小鬼,更是無比寬容:
「知道了啦。下次,等我回國後……」
再約。
背景傳來變奏版的蕭邦降E大調夜曲,提醒我「轉乘的車已抵達。」
變奏版的夜曲,曲風輕快,似有「散拍」的調調。
令人心生愁緒。
帶著惆悵的心情,我乘上「死當」的列車,承擔「提早交卷」所付出的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