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安頓此身,安頓此心
在我們這個時代,一種深層的焦慮似乎瀰漫在空氣之中。許多人終日為生計奔波,卻依然感到不安;物質生活日益豐裕,心靈的意義感卻愈發稀薄。我們彷彿被困在一座由生存壓力所構成的無形牢籠中,難以喘息,更遑論去追尋更高遠的生命理想。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無條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 UBI)這一看似激進的社會構想,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它不僅僅是一項經濟政策,更是一個深刻的契機,邀請我們重新審視構成我們社會的基石——從個人的心靈狀態,到集體的福祉根基。
懷著一份感恩與謙卑之心,本文希望能與您分享從大量的研究與智慧傳統中,所提煉出的五個關於 UBI 最具顛覆性且發人深省的洞見。它們將揭示,UBI 的潛力遠遠超乎金錢,它關乎我們心智的解放、工作的意義、社會的連結,乃至我們作為一個物種,共同走向未來的可能性。

1. 它不是福利,而是解放我們心智的鑰匙
貧窮最具破壞性的影響,並非物質匱乏,而是對心智的持續「課稅」。
行為經濟學與認知心理學的研究揭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經濟壓力會佔用我們寶貴的「心智頻寬」(mental bandwidth),形成一種「匱乏心態」(scarcity mindset)。當我們的心智系統長期被如何支付下個月房租、如何應對突發醫療賬單等問題所佔據時,我們用於規劃、決策、抑制衝動等高階認知功能的能力便會受到嚴重損害。
一項研究的數據令人震驚:僅僅是引導受試者去思索一項重大的財務挑戰,就足以使其在隨後的流體智力測驗中表現顯著下降,其幅度相當於損失約13分的智商分數,或被剝奪一整晚的睡眠。
這揭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洞見:UBI 最直接的效應,並非讓人們變得更聰明,而是將他們固有的聰明才智,從應對生存危機的持續壓力中解放出來。
他們並非不夠聰明,而是他們的聰明才智,已經被應對生存危機的持續性壓力所消耗殆盡。
這份對我們固有智慧的解放,自然地引領我們去重新審視另一個常見的迷思:這份 newfound 的自由,是否會滋生懶惰?

2. 它不會滋生懶惰,而是轉化工作的意義
對於 UBI 最常見的迷思,莫過於它將導致人們變得「懶惰」。然而,在全球數十個實驗的壓倒性證據面前,這種擔憂皆未成真。數據顯示,UBI 並未導致勞動參與率的大幅下降,其微小的工時減少,主要集中於重返校園的青年、照顧幼兒的母親等對社會具有正面效益的群體。
我們需要提出一個更深層、更反直覺的觀點。佛法中嚴厲訶責的「懈怠」,與經濟學家所擔憂的「勞動力下降」,在內涵上截然不同。佛法所指的懈怠,是一種靈性上的障礙,源於對世俗五欲之樂的貪著或因沮喪而自暴自棄。諷刺的是,現代社會中許多為了生存而從事的、磨滅心智的「邪命」工作(違背良心、傷害自他或純然機械化的勞役),恰恰是導致靈性「懈怠」的溫床。從心理學上看,這些工作正是那些剝奪了我們的自主性 (Autonomy)、無法讓我們發揮所長以獲得勝任感 (Competence)、並在人際關係上充滿疏離與異化以致喪失歸屬感 (Relatedness) 的勞役,它們系統性地壓抑了人類追求成長與貢獻的內在動機。
UBI 在此扮演的角色,是一種「因果的斷路器」(karmic circuit-breaker)。它透過保障基本生存,將人們的動機從一種被動反應的「生存因果」,轉向一種主動創造的「自我實現因果」。它賦予了人們真正的自由,去拒絕那些有損尊嚴的工作,去追求符合八正道中「正命」的生活方式——一種以慈悲與智慧貢獻來衡量人生價值,而非僅以市場生產力來定義個人成敗的生活。
一旦我們明白 UBI 並非鼓勵人們停止工作,而是賦予人們從事更好工作的基礎,我們便能進一步體會它如何重塑社會關係,將其從施捨提升至一種更深刻的境界。
3. 它不是施捨,而是制度化的慈悲與尊嚴
傳統的條件式福利,其「審查制」的設計,不可避免地在社會中劃分出「施予者」與「領受者」,並對後者貼上標籤,製造污名,從而加劇社會的分裂。相比之下,UBI 的「普遍性」原則,從根本上消解了這個問題。當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以平等的公民身份領取一份基礎收入時,這份收入便不再是標示著失敗的烙印,而轉化為一種公民權的體現,一種社會團結的象徵。
若以更深刻的哲學概念來詮釋,UBI 可被視為一種「制度化的布施」(制度化的 Dāna)。佛教的布施分為三種:財施(物質的給予)、法施(教義的傳授),以及最高形式的「無畏施」(abhaya-dāna),即給予免於恐懼的保障。
現代社會中最普遍的恐懼,莫過於對無家可歸、飢餓和貧困的經濟不安全感。UBI 這項政策,正是為了透過保障基本生計來消除此一根本恐 new 而設計。因此,UBI 可被詮釋為社會集體實踐最高形式的布施。它將社會團結的基礎,從一種交易式的契約,轉向一種基於共享人性尊嚴的盟約,這是一種深刻的社會關係重塑。
這種從猜忌轉向信任的制度轉變,不僅能療癒當下的社會裂痕,更能為我們共同的未來,預先塑造一種全新的集體心態。

4. 它不僅應對未來,更能提升當下的集體心態
UBI 的真正革命性,在於它可能在技術實現完全豐裕「之前」,就為我們帶來豐裕時代的「後匱乏心理學」(post-scarcity psychology)。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驅動人類行為的,並非客觀的資源總量,而是主觀的「匱乏感」。UBI 透過從制度上保證每一個體最基礎的需求將永遠被滿足,從根本上消除了那種關乎生存的、存在性的匱乏感。這足以在社會範疇內,誘發一種心態的深刻轉變。
社會學家英格爾哈特 (Inglehart) 的「後物質主義」(Post-Materialism) 價值轉變理論,為此提供了有力的註解。該理論指出,當社會普遍享有經濟安全時,人們的價值觀會發生一場可預測的轉變:從優先考慮經濟與人身安全的「物質主義」價值觀,轉向更為看重自我表達、歸屬感、生活品質與環境保護等「後物質主義」價值觀。
UBI 的巨大潛力正在於此。它不再讓經濟安全成為少數幸運世代或富裕階層的特權,而是將其確立為社會所有成員的一項基本權利。因此,UBI 有潛力去加速整個社會向後物質主義價值觀的轉型,從而催生一個更關心福祉、永續性與人類全面發展,而非僅僅是經濟增長的社會。
如果 UBI 能夠加速我們社會心理的成熟,那麼從經濟學的視角看,這場轉型的價值又該如何估量?這讓我們得以用一種全新的框架來審視它的成本與效益。

5. 它不是一項開支,而是一筆回報最高的社會投資
若以經濟學的語言重新框架,UBI 不應被視為一項單純的福利支出,而應被分析為一份對國家最根本資產——其人民——的「奠基資本補助」(foundational capital grant)。
一項驚人的研究數據指出,僅兒童貧困一項,每年給美國經濟造成的間接損失便高達約其國內生產總值的 4%。這筆損失包括了因兒童時期貧困所導致的成年後生產力下降、犯罪成本增加,以及公共健康支出的增加。
從這個角度看,旨在消除貧窮的公共支出,應被視為一項高回報率的投資,其目的正是為了從源頭上消除貧窮所帶來的巨大社會成本(即經濟學家所說的「內部化負向外部性」)。近期一項名為「嬰兒的最初歲月」(Baby's First Years) 的隨機對照試驗,為此提供了強有力的神經科學證據。該研究發現,向新生兒母親提供無條件現金轉移,與其嬰兒大腦中和認知發展正相關的腦電波活動增強,存在著因果關係。
這證明了 UBI 並非一項消費性支出,而是一項對人力資本、認知資本與社會資本的根本性投資。其長期的回報,將體現在一個更健康、更具創新力、也更富裕的社會之中。

結語:是為基石,而非殿堂
我們必須以謙卑的態度總結:UBI 本身無法直接創造出理想世界,因為真正的轉化,終究需要人類意識與倫理層面的深刻提升。
然而,UBI 的巨大潛力在於,它是為基石,而非殿堂。它本身無法「創造」出人間淨土,但它能夠處理那些目前正嚴重阻礙此類轉化發生的、最根本的結構性暴力與心理負擔。它清除了社會土壤中最窒礙的貧困與不安的雜草,從而為慈悲的種子、智慧的幼苗、創造的花朵,提供了一片更為肥沃、更有可能茁壯成長的土地。
最後,讓我們留下一個開放的問題:倘若我們每個人的基本生存都得到了無條件的保障,我們將會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又將會共同去創造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萬分感恩,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