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結束後,學校組織了一次全年級的戶外拓展活動,地點在郊外的山林公園。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逃離課本枷鎖的狂歡;對林默而言,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關於集體協作的公開刑罰。
「信任背摔」、「盲人方陣」、「兩人三足」……每一個項目都旨在打破個人邊界,將個體強行熔鑄進名為「團隊」的模具裡。林默感覺自己像一隻被硬塞進狹小玻璃瓶的蝴蝶,翅膀被無形地擠壓、摺疊,每一次被迫的肢體接觸和高聲吶喊,都讓他內心的警報尖嘯不止。
他盡力配合,但笨拙的動作和蒼白的臉色,在充滿活力的群體中顯得格格不入。他能感覺到江辰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那目光裡不再僅僅是探究,似乎還多了些別的、更複雜的東西——一種焦慮,甚至是一絲隱隱的期待,彷彿在等待他何時會徹底崩潰。最後一個項目是集體登山競速。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下來,烏雲低垂,空氣濕重得能擰出水。隊伍像一條散漫的長蛇,在山路上蜿蜒前行。林默落在隊伍末尾,呼吸急促,每一步都感覺像是在黏稠的夢魘中跋涉。前方同學們的歡聲笑語,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終於,在一個岔路口,當領頭的班長催促大家加速時,林默停了下來。他扶著旁邊冰涼的岩石,臉色煞白,額頭沁出冷汗。人群的洪流從他身邊湧過,帶著好奇或不解的一瞥,卻無人真正為他停留。
「林默,怎麼了?快跟上啊!」班長在遠處喊道,語氣帶著焦急。
林默張了嘴,卻發不出聲音。巨大的孤立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的頭頂。
就在這時,一個人逆著人流,快步走了回來。
是江辰。
他臉上依舊是那種無可挑剔的、充滿關切的笑容,彷彿一切都在他的劇本之內。「沒事吧,林默?是不是有點不舒服?」他的聲音溫和,伸手想拍林默的肩膀,一種程式化的安慰姿態。
林默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江辰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只是有點累,你們先走吧,我休息一下就好。」林默低著頭,聲音乾澀。
「那怎麼行,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太危險了。」江辰的語氣不容置疑,他調整了一下表情,試圖用更輕鬆的語調說,「來,我陪你慢慢走。你看,大家都很擔心你,我們是一個集體嘛……」
「集體……」林默重複著這兩個字,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刺破了江辰精心維持的氛圍。
江辰似乎沒有聽清,或者選擇忽略,他繼續說著準備好的「鼓勵話術」:「別擔心,堅持一下,山頂的風景很美,我們……」
「你難道不累嗎?」
林默抬起頭,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江辰的眼睛。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打破了所有虛假的漣漪。
江辰愣住了,臉上的笑容像風乾的泥塑,出現細密的裂痕。「……什麼?」
「你現在對我說的這些話,」林默的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力量,緩緩掃過江辰那張完美無瑕的臉,「和你今天中午,一個人坐在小溪邊,看著水面發呆時的表情,完全不一樣。」
他頓了頓,在江辰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輕聲問道:
**「你難道不累嗎?」**
這句問話,不是指身體的疲勞,而是直指那個被無數層偽裝包裹的、疲憊不堪的靈魂。
江辰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那張總是陽光燦爛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徹底的崩裂。震驚、慌亂、被看穿的羞恥,以及長久壓抑終於被點破的某種解脫感,如同破碎的鏡片,在他眼中瘋狂閃爍。
「你……你胡說什麼……」他想反駁,聲音卻乾澀發緊,失去了往常的流暢。
林默沒有再逼問,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裡沒有嘲諷,沒有勝利,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憐憫的理解。
就在這時,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落,瞬間將世界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聾的雨聲中。
「下雨了!快找地方躲雨!」遠處傳來同學們的驚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冰冷的雨水澆在江辰頭上、臉上,順著他僵硬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他像是被林默那句輕飄飄的詰問和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共同擊垮了。
他猛地後退一步,像是無法再面對林默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然後,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沒有跑去躲雨,而是轉身,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衝進了山林更深處、更密集的雨幕之中。
「江辰!」班長在遠處焦急地大喊。
林默站在原地,雨水瞬間將他淋透。他看著江辰消失的方向,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
幾分鐘後,他在一棵巨大的、枝葉茂盛的古樹下,找到了江辰。
江辰沒有在躲雨,他只是背對著來路,肩膀劇烈地顫動著,拳頭狠狠砸在粗糙的樹幹上,發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那不再是平日那個光芒萬丈的太陽,而是一個被自己的陰影吞噬、在暴雨中無助顫抖的少年。
林默沒有出聲,只是默默走近。
聽到腳步聲,江辰猛地轉過身。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那張總是掛著笑容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痛苦、憤怒和一種徹底的狼狽。他眼中的防備堅硬如鐵,死死地盯著林默。
在他轉身揮手,試圖驅趕這個看見了自己最不堪模樣的見證者時,林默清楚地看到,在他被雨水浸透的左手腕內側,有一道淺白色的舊疤痕,在陰沉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那道疤痕,像一個無聲的註解,印證了林默所有的觀察與猜想。
江辰也意識到了疤痕的暴露,他觸電般縮回手,用另一隻手死死捂住手腕,眼神裡的慌亂幾乎要溢出來。他看著林默,嘴唇翕動,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恐懼,有警告,但深處,似乎也有一絲……絕望的哀求。
林默停下了腳步,沒有再靠近。他沒有追問那道疤痕的由來,沒有試圖安慰,只是靜靜地在幾步之外站著,任由暴雨沖刷著兩人。
這一刻,言語是多餘的。他看見了。而江辰,也知道他看見了。
那道疤,和江辰此刻毫不設防的脆弱,比任何畫作都更真實,更沉重。它像一把鑰匙,不僅打開了江辰緊鎖的內心,也打開了某個林默尚未完全理解的、關於「存在」的謎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