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總有這樣的時刻,孤懸的生命個體,相連著浩瀚與恆常」反覆讀著這幾句話,倒是直覺地聚焦於「孤懸」與「浩瀚」這兩個詞彙,而後連結到書中所分享的種種,不禁覺得,與其說這是一本旅行文學書籍,毋寧說其極為精彩地闡述著心靈探索的歷程。由個體而至整體,由內在心裡而至宇宙浩瀚,也許那正是因為南極,所以能展現如此神秘的力量。但不管如何,那仍得回到觀者的心,以及面對那裸露靈魂的勇氣與決斷。當然,倘若能有難以奢望的溫暖、大自然的啟示,也許那將更能成就存在的深刻與醒悟。
《南極。極南》這本書,是作家平路所寫的第一本旅行文學。閱讀的過程中,一如副標題所說的「人生的探索與抵達」,書中極為深刻地剖析自己成長的種種,以及與父親之間的糾結與依戀。更每每透過作者引用其他作者的箴言與相關書籍內容,讓人更為深刻地感受到內在旅程的照見與觀視。誠如書中一開頭引用《深南地方》所言:「讀書使我成為旅人,旅行讓我繼續讀書。」作者這趟南極之旅,隨行也帶了許多的書籍,更每每在閱讀的過程中,映照著己身的人生旅途。
如同書中不斷提及《南方》作者謝克頓在書中所描繪的南極經歷,那每每帶著自白的書寫中,讓人深刻地感受到作者同樣地在旅程中,一次次地回身檢視自身的生命歷程。尤其是作者帶到謝克頓一路朝向險地,那彷若刮去身上的虛浮油脂,抵達裸露的靈魂。也許那像是一種引領,彷彿南極的冰雪,自然而然地帶著魔幻的力量,或是激發面對這一切的勇敢與決斷。遂也讓人願意凝眸那赤裸裸的自己,讓人願意勇敢地去直面那原所認定不堪的自己。而那樣的難,卻不會讓人想逃,甚至在那樣與內心的遭逢裡,逐漸成癮。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作者言及極地探險家,總是一次次地回到那人跡罕見的所在,總是一次次地挑戰不可能的任務。
那如同書中所提及的,這舉措就像是神話裡的薛西弗斯,在那彷若徒勞地推著石頭上到山頂,又滾落下的過程裡,彷彿就只是為了在山頂的那一刻,得以睥睨地瞪著掌握命運的天神。甚而在那樣的睥睨裡,感受著那一絲絲的尊嚴,抑或者感受著那一點點存在的價值與精彩。作者言及,關於書寫,那不也是在那一次次不斷追加難度裡,見證著完美意念的殘骸。那彷彿永遠達不到理想的挑戰,是否像是在那自我鞭笞的過程中,藏著無法替代的趣味。而那不也勾起了關於失敗的糾結與寒顫、關於尋求認可的卑微與渴望。如同書中所提及的:
生命的銀絲懸於一線,那是強烈的誘引。至於我自己,在許多時候,試著從事超過能力的事,試著寫超過本身能力的小說,或者,正是其中的難度,為我充滿限制的人生帶來詩意、帶來腎上腺素急升的快感…
作者言及,南極幾位極為著名的探險家,舉凡謝克頓、史考特,若以現實功業來看,失敗就像是屬於他們人生的最大公約數。但是閱讀著他們的文字、日記,卻總能感受到一種自覺與清明。是否,正是因為南極的潔淨,讓他們得以直面靈魂的深處;是否,那一次次關於自然的啟示與無垠的世界,讓他們可以在不經意中與永恆接壤,那怕只是轉瞬。也因為他們的故事,彷彿讓人有不一樣的視野,甚或得以跳脫既有的評價。尤有甚者,閱讀的過程中不經意形成的共鳴,更讓人在直面自己過程中有了更多的勇敢與溫暖。如同作者提及班雅明所言:「我們是藉由閱讀別人的命運,溫暖自己直打寒顫的生命。」
作者就這樣在那一次次關於生命的回望裡,在那一次次關於記憶的耙梳中,不斷地看見自己內在的惶恐與糾結。與此同時,卻也在那樣的遇見裡,有了更多的明晰與接納。那是「和解」,那是否也是「救贖」。如同作者引用馬丁・布伯所言:「我們能夠被救贖的程度,剛好是看清自己的程度。」然而,也許所謂的救贖,在那和解之後,還得要仰賴外在的力量,而那不正是極地所給予的那無可取替的自然的啟示與光耀。
那或可視為一個開放的過程,那也可以視為一個放下的轉變。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總是遭逢許多的焦慮與不安,或是尋找認同,或是渴望接納,於是乎關於執取也就在那不知不覺中深植於心中。或者說收縮,收縮於自我,收縮於擁有。那像是人生必經的歷程,可卻也每每在那樣的過程裡,拼搏、掙揣,甚至傷痕累累,直到開始意識到意義的找尋與永恆的接壤。
一如作者在謝克頓的墓碑上所看見的勃朗寧的句子:「人生應該盡一切努力,朝向自己的人生獎賞。」那所謂的獎賞,是屬於人世的認同,抑或者關於人世的超脫。於是乎,那是否可以是一個轉變,由執取而放下的轉換,由封閉而開放的變化。只是,別要忘了,那傷痕累累的心,依舊在深夜裡嗚咽、悲鳴。也因此,那樣的轉變,倘若少掉了回望己身的過程,往往容易衍生關於歷程跳躍的質疑,也就是關於靈性繞道的課題。
亦即與自然連結的美好,與廣博無垠的接壤,讓人體悟到關於存在的另一種精彩,那像是一種超越現實的內在滿足,如同書中所言及的「高原經驗」。那所形成的美好對照著自我照見的沉重,極其鮮明又極為深刻。於是乎,這樣的感受總不免讓人覺得或可試著撇下那關於自我的種種課題,甚或冠冕堂皇地以靈性的學習與開悟,來成就生命的不凡。殊不知,那撇下自我議題所形成的關於逃避的課題,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甚而形成另一個心裡的桎梏、牢籠。於是乎,彷彿只能忽略、只能自欺。那就像是為了沉湎於那所謂存在的璀璨,而絕然地棄絕嗚咽的內在心靈。
當然那絕非去否定那與永恆的觸接,那也絕非去質疑靈性的開展,只是那依舊仍得回到生命的釐清與和解,那依舊得回到內心世界的耙梳與接納。回望,不是為了執取,而是為了放下。一如作者在書中,一次次地直面關於己身的種種。在那痛楚與不安中,尋求一種安放。因為如此,所以漸漸地越發明晰、越發輕盈。也在那樣的過程中,作者帶入了種種無以名狀的感動。由聚焦於內在,轉換到太初的廣大,也在那樣的過程裡提及默照禪所言及的:「空無痕跡,照非情塵。」反覆地唸著,也許未必全然懂得,卻依稀觸接到內在的感受。
書的最末,在返航的過程中,那一波波的浪濤,引發關於前行與回返的質問。卻也在那樣的文字裡,拉扯出作者在書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身觀照自己、理解自己的執念、直面自己的破碎、感受自己的掙扎。少了這些,如何學習安放;少了這些,如何懂得輕盈;少了這些,如何知曉放下。於是乎,就在那樣的反覆閱讀之後,終能更加深刻地體悟到書中所言:
原先在意的一切再無意義,這瞬間,成了在他處發生的一種掙扎。曾經糾結的,只是「在他處發生的一種掙扎」。於是我幡然醒悟,一切是幻象,而我在幻象中度過此生。
從執取而幻象的體悟,從內在而他處的變化,那是一種凝眸後的放下,是一種明晰後的釋懷。何其有幸,透過文字參與了作者生命歷程中如此深刻的轉折與體悟;何其有幸,在那許許多多節錄的話語中,找著了生命的方向與存在的可能;何其有幸,在那南極的冰雪與自然的啟示裡,感受到更多關於活著的勇敢與無畏。如同書中所言:「冰山如鏡,水中倒影是作者的懺情與體悟」。若說,作者於書中所言及的種種書籍,為她帶來了無可忽視的引領、陪伴與溫暖。那麼《南極。極南》不也成就了另一個關於生命的導引,當然那可也是關於活著的一種明白與依歸。雙手合什,深深地感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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