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唐‧杜甫〈春夜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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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物細無聲」這句話很有感。我能一遍又一遍地讓思緒撫過杜甫的這句話,那夜晚飄飄的細雨,潤漬老家落地窗前的植物和不遠方的路燈,輕飄如絮的雨絲,累積成白鐵窗下的每一滴光晃的水珠。
離開那個買命賣時間的工作後,又回去了兩三次協助過渡交接。
原先接我工作的人一直被投訴,經理也多次跟我抱怨她一直無法步上軌道。
我勸著:給她多一點時間,她需要抓那份工作的節奏。就像當初無助離開原生家庭、第一次做這份工作那個怯懦、做著不熟悉工作的我一樣,摸索著怎麼做最好。我想。
可是,我不是公司的主管啊!跟我說這做啥呢?經理說,希望公司派來接手的人能做到我做的程度。
其實原先接手的人也曾多次跟我抱怨她無法做到我的程度,她覺得努力也沒有用,好似我的努力是一種錯。我盡力告訴她我的作法、省事的秘訣。一定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說。
我想她做到了。經理說她多次偷怠,住戶抱怨。我覺得,自己的努力和避雷的體悟,不該交接給一個沒有想要用心負責的人。
公司又訓練了一個能符合住戶需求的人,但還是希望我回去。想著畢竟是一份固定收入,我也答應了。
在先前接手的人要被調職之際又因病請了假,大略是想快快離開那份工作,便沒跟我交接工作進度。主管說要把我調去哪就去哪,她說。
答應先去幫她代班半天,之後再請公司找人,我請她跟公司請假,確認有人代班。我安排了別的事情,沒法代班到接續那份工作那天。
代班那天中午,感覺經理不可能讓我連續那麼多天工作,問了經理之後誰代班,經理說,不是你要代到她調職,她說你答應了。
我才發現,原來有人可以這樣地不經他人同意,直接甩手把工作推給他人,說是經理說的,說是找不到主管,說是「姐」答應的。
這一聲聲甜膩的姐,每每在腦海中響起,都生理反應地讓我作嘔。
經理說,她說之前工作時,常遇到霸凌。嗯,好可憐的無辜無奈和無盡的推辭。
我站在經理身邊,聽著經理語音了她,問為什麼沒有人來代班,聽著手機擴音中為何她不會再過去的說詞,聽著語音中驚訝的主管,看著所有工具備品的混亂,代完後續幾天的班,將被甩手半途的工作恢復到我離職前的狀況。用了好幾天代班費處理了幾個月的混亂,讓那人能辛苦地渾身是病地領下幾個月一直被霸凌的薪水。在這之間,我跟主管推辭了繼續接手工作的請求。
我的意識常常跳脫時間空間,下班時會以為自己只是中午休息而忘記背包,或是站在想前往另一區的大玻璃門口,以為自己正在擦光那片玻璃,疑惑著工具在哪。右手的痠痛和麻痺沒有得到解決,又代償到左手。直到離職後這幾個月,右手還能拒絕用力剎車,讓左腳不自覺地去撐地。我不想好幾次看到驚訝的行人或是呼嘯眼前而過的機車。
即使住戶很喜歡我,代班時偶遇好幾個住戶都歡喜地以為我願意回去工作,即使沒事就送我吃的喝的,節慶時期也不忘我那一份,即使同事有事沒事就餵食我、逼著我休息偷懶。我還能看到手中那一小塊鳳梨酥、一顆紅蛋、幾顆粽子、兩顆貝貝南瓜、一大顆高麗菜,辦公室冰箱裡的那盒有機水晶冰菜、辦公桌上的冰萃咖啡、蜂蜜紅茶、運動飲料。
我從來沒搞懂誰給了我那些東西,所以很用力地擦著所有的桌子、牆壁、地板和電梯面板。
最喜歡的是那片蒂芬妮藍的吧檯桌面,擦亮晃到讓我想著,這便是溫潤如玉吧!
代班完的隔天,經理透過訊息要我去拿人家送我的中秋禮盒,一直找不到我,直到再隔一天,我終於從一整天的沉睡中,聽見經理的手機聲昏沉地醒來。
去拿禮盒時,我跟經理說:忘記我的存在,重新制定工作流程吧!那個瘋狂研究怎麼樣可以把銅黑的全馬雕塑變成光亮的半馬的遺憾、怎麼把落葉變成堆肥、怎麼從空氣的變味中找出沒被清理的汙垢的我、那個總把工作當遊戲的我的身體已經哭嚎哀鳴。
經理問我,那要不你每個禮拜來個一天,把下一個接手的人沒做到你做的程度的工作補上?
然後我想起「潤物細無聲」。
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人負重前行,潤物細無聲。
我老了,我說。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經理笑著,你敢在我面前說老。我看著面前明明年近耳順,卻總是笑顏燦爛如花,做事優雅圓融,卻又能挽起袖子褲管和我一起清理積水,總想著如何多幫我爭取津貼的經理,跟她說:遇到你們真好。
花重錦城應是無聲潤物的潛行春雨,但,我的歲月已還盡那放任我遊戲的恩情。我想用剩餘的精力滋潤剩餘的人生;獨明的江火,也只想留著照亮那 less traveled by 的路。期待有天如創新擴散所說,堆積些什麼跨過得以擴散的門檻,累積些什麼在死前能笑開無憾的恣意生活。
我想,我應是破壞了業內的規矩,又無法改變業內的狀況,是該抱頭鼠竄、夾著尾巴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