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由慢至快投影著微笑的音樂家、舞蹈家、書卷氣的老爺爺、和藹的大媽、妙齡文青相片。我轉頭問徐瑞憲：「他們還在嗎？」
瑞憲閉著眼，輕輕搖著頭。
這是徐氏工作室為2025 C-LAB聲響藝術節所作的複合作品。團隊於烏俄戰爭兩週年前親抵烏境錄攝採集，再後製影音、編排展演。殘破的建築、殘傷的肢體、掩面的身影、整排的笑靨兒童遺像，交織於戰鬥直升機的火箭、戰車砲的硝煙、消防水柱的珠沫間，卻彷彿默然佇立在夜行列車的窗外，成為不仁天地的無言大悲光景。然而，伴隨精心錄製的重濁呼吸、身軀移動、低頻音響、間或刺耳的雜訊聲，藝術家在提醒：我們不是如同獵奇追劇滑著螢幕，而是見證著跟我們一起生存在同一顆星球的人類的哀慟日常。
驀地，漢學者瑪驪雅蒳（Mariana Savchenko)湊近麥克風發聲，如怨如慕，卻非泣非訴，繼以吟詠出時為詩句，時為新聞稿的文字，抑揚頓挫而自制---畢竟，這場戰爭的狂飆序幕結束，早已陷入無邊消秏又無由自拔的中場。最終，瑪驪雅蒳告訴我們：開戰以來，至少有245位藝文界精英被迫投筆從戎，乃至殞命。整場演出，嘎然而止！
主展場的小隔間五個螢幕放映的是自五個國家地區擷取的有關烏克蘭的訊息由機器學習後生成的歌唱頭像，這是慣見的揭露AI信息偏誤的手法，但在這間斑駁失修的，前空軍總部的建築，卻更呼應場所精神。主展場對面的展間則是展出徐瑞憲的名作：「戰爭的代價」空蕩的娃娃車無人看顧地蔓延盤踞，攀高直抵屋頂，不知何所不時還竄出異響。我每擬聯想到《悲慘世界》的名曲"Empty chairs and empty tables"，但是屢屢不能--空空的娃娃車曾載負的，是尚在牙牙學語，遠遠來不及慷慨高歌的稚嫩生命啊！
幾件作品，在美援大樓展演，我不知是如同演出中途偶發的小突槌，還是有意的匠心？至少，我認為是絕妙的無心插柳（Serendipity)特別襯託出瑪驪雅蒳作品反覆出現的，對美國官員，尤其川普的「以百姓為芻狗」的冷靜揭露。同樣地，杯弓蛇影卻踔厲譸張的當軸羽翼，難道不也在鼓吹唱和慘烈世道的不協和音嗎？
我問瑞憲可有歐洲展演計畫？他還無法肯定。我認為這展演是我所見台灣藝術家以烏俄戰爭為主題的藝術中，最發人深省，也最圓熟有創意的，非僅作為2025 聲響藝術節的壓軸，當之無愧。日後若有人問我：2025 C-LAB 聲響藝術節在台灣藝術史上留下什麽貢獻？我必回答：徐氏工作室的《之間II：不／協和音》是一件莊嚴沈重到人們不忍開懷放肆鼓掌的創作。對得起台灣，對得起烏克蘭，也對得起直面人生與終極價值的全球藝壇！
又及：剛才，台北時間11/29 23：08 又死了一名烏克蘭藝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