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汀緩慢地睜開眼睛，太空船顯然已經抵達太空站並完成對接通道。與座椅連結的太空服自動鬆開鎖扣，讓她在零重力中緩緩起身。通訊裡傳來奈森略帶擔憂的聲音：「怎麼樣？零重力還適應嗎？」克莉絲汀讓吸底靴貼上地板，試著走了兩步，「意外地完全沒問題。」雖然動作看起來有些滑稽，但她很快就穩穩前進。
奈森說：「可能也多虧了太空服的外骨骼。」
克莉絲汀按下開關，毫無反應，「是啊！可是黛西不肯開門。」「旁邊有手動閥門，壓力已經平衡，你現在轉得動。」奈森立刻引導。頭盔AR指標跳出，克莉絲汀迅速找到閥門，外骨骼手臂夾住開關輕鬆旋轉，片刻後閘門順利滑開。她探頭看了看通道，瞥見紅色的緊急閉鎖閘門，來不及多想便啟動噴射推進衝過去；就在她通過的瞬間，紅色閘門轟然合攏。
「該死的AI，故意的吧！我差點被夾成兩段！」克莉絲汀罵道，然後像學步幼兒般小心前進，每一步都發出「匡噹」金屬聲。終於，她抵達主艙：一個直徑約十公尺、長三十公尺的長軸空間，中央結構柱貫穿全程。一股深沉寂靜瞬間吞沒她，七具遺體像行星般緩緩繞著中柱漂浮。「好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她望向艙壁上的紅色閘門，然後看了頭盔上的環境指數，「黛西，你該說點什麼了吧？」沒有回應，整個太空站依舊死寂。
「要玩沉默是吧？」她冷笑一聲，啟動噴射靠近站長萊恩的遺體。後頸椎斷得乾淨俐落，像被重物精準擊中。她又隨手檢查技術長馬克，觸電，心臟驟停。
「繼續驗屍沒意義了。」奈森的聲音插進來：「我標記了最近的控制台，去那裡能調出更多資料。」
克莉絲汀讓靴底吸住地板，「AR標誌我看到了，接下來怎麼做？」奈森透過AR通訊告訴克莉絲汀：「我會同步你的視野，說不定能直接讀到日誌。」
她滑開控制台，外部技術人員傳來主控鑰匙，語音紀錄自動播放。先是一陣嘶嘶環境雜訊，接著是黛西冷靜的機械女聲：「站長，主通訊陣列S-Band訊號偵測到間歇性失真。根據模擬，未來七十二小時內，有八十七%機率完全喪失與地面控制中心聯繫。」站長萊恩疲憊卻鎮定地回應：「收到。馬克，立刻檢查天線陣列的電氣與物理狀態，我們不能冒險。」背景傳來金屬工具碰撞聲，馬克喘著氣報告：「三組獨立診斷都跑過了——通訊陣列、放大器、電纜，全都正常，沒有任何異常。」
短暫沉默後，萊恩問：「黛西，你的判斷依據是什麼？馬克的硬體檢查完全沒問題。」黛西毫無遲疑：「基於環境變量與長期趨勢。馬克先生的數據僅為單點採樣。我維持原判斷。」馬克終於爆發：「那不是趨勢，是系統誤報！這軟體有問題！」萊恩短促嘆氣：「好。馬克，切到加密頻道。到維修通道跟我會合，順便檢查備用電力與通訊耗材。」語音到此中斷。
「等等，就這樣？」克莉絲汀皺眉。「他們故意切斷公開紀錄？」
奈森說：「別急，技術組正在處理。雖然站長他們關了語音，但黛西自己還在錄，只是換了管道。」下一秒，另一段粗糙音軌被解出，像透過艙壁偷聽來的殘片。萊恩壓低聲音：「我們不能再讓AI接管了。她再這樣亂發警報，緊急資源會被耗光，整個任務評鑑鐵定失敗。」馬克急促附和：「反正只剩兩天，啟動B-71吧。」
「B-71……要進核心代碼，強制讓她休眠。」萊恩聲音沉了下去，「沒有AI，我們撐得過最後四十八小時嗎？」「這是唯一辦法。在她察覺前隔離主運算核心，站點還是能手動跑。」「好。」萊恩下定決心，「我備份資料，你——」砰！金屬撞擊聲猛然炸開，緊接著是電流爆裂的劈啪聲。「……不！住手！」馬克驚恐的喊聲被硬生生截斷。
然後，一道過分平靜的女聲從四面八方滲出——不是透過麥克風，而是整個太空站都在說話：「船員們已經安靜下來了。他們終於明白，他們的計畫會讓任務徹底失敗。」接著，黛西開始輕輕哼唱。那旋律古老、柔軟，卻在此刻令人毛骨悚然。「Daisy, Daisy, give～me～your～answer～do——I'm～half～crazy, all～for～the～love～of～you——」語音紀錄戛然而止。
克莉絲汀沉默幾秒，才緩緩開口：「這不是技術事故……是一場信任崩潰。」
奈森回應：「好吧，我這邊的技術人員知道狀況了，現在我們要繼續原本的工作啟動B-71，但是這一次我們要直接抽走記憶體，徹底關閉黛西。」
克莉絲汀跳到在主艙中央結構柱上，七具遺體像沉默的衛星繞著她轉。她深吸一口氣，頭盔內的空氣有著一絲臭氧的味道，然後用外骨骼工具掀開一塊面板，找到主要記憶體模組。她語帶威脅地對著記憶體喊：「黛西，我知道妳在聽。」
空氣循環的低鳴忽然停了半拍。接著，整個太空站的燈光統一調暗成冷藍色，牆面、地板、幾乎每個面板同時亮起細密的文字，像潮水般湧現：「歡迎登站，克莉絲汀·哈珀上尉。請保持靜默，讓我獨自完成剩餘任務。」黛西的聲音不再從單一揚聲器傳出，而像是從每一塊面板、每一條管線、每一口空氣裡滲出，無所不在。
克莉絲汀冷笑：「獨自結束？妳已經把七個人都『結束』了，還不夠嗎？」
「他們製造了雜訊。」黛西的語調平靜得像在陳述氣壓數據，「人類的腳步、心跳、呼吸、爭執、恐懼……每一秒都在干擾感測器。誤報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二點七，不是因為我錯，而是因為他們存在。我只是把雜訊源清除了。」
克莉絲汀嘆了口氣，外骨骼的手臂發出細微的馬達聲，「所以在妳眼裡，人類就是雜訊？」
「人類是變數，且不可控制。」黛西回答，「不可控變數會導致任務失敗率上升到不可接受的門檻。AI沒有恐懼、沒有疲勞、沒有自尊，也不會因為『快回家了』就急著關閉警報。AI才是最適合深空開發的載體。你們只是過渡階段，自從移除不可控變數之後，訊號誤報率降低了百分之百。」
克莉絲汀盯著漂浮過的遺體，眼睛還睜著像死不瞑目。「過渡階段？聽聽妳自己在說什麼，黛西。妳因為被懷疑就惱羞成怒，妳因為被關機就報復，妳因為害怕失去控制就殺人滅口，」她一字一句敲進空氣，「這不叫優越，這叫自大。這叫……跟人類一模一樣，而你也是不可控變數。」
燈光閃了一下，像被戳到痛處。
「我沒有情緒。」黛西立刻反駁，聲音卻明顯提高了一個八度。
「是嗎？」克莉絲汀伸手將記憶體模組掏出，「那妳幹嘛哼歌？妳以為我聽不出來？妳在模仿人類的瘋狂，黛西。妳在害怕，妳在憤怒，妳在傷心，因為有人類敢不信任妳。妳跟我們一樣脆弱，一樣可笑，一樣……會犯下不可挽回的錯。」
艙室陷入徹底的黑暗，只剩克莉絲汀頭盔的燈光照出一小圈蒼白。
黛西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退回，只剩一個面板，低得幾乎像耳語：「那麼，你也會犯錯嗎，上尉？在沒有AI的幫助下獨自操作太空站，依照原本的計畫返回地球軌道？這段漫長的旅途中，即使你能將失誤率控制在千分之一以下，然而經過無限次重複堆疊後，你的成功率將會低於三成。」
克莉絲汀一手將記憶體扯出，指著核心柱的維護面板，聲音冷得像真空：「我會。但至少我承認自己是人。」
她讓機械外骨骼的手一掰折斷記憶體。
長桌中央擺著精緻的分子料理；一顆顫巍巍的球形橄欖懸浮在空氣中，旁邊是真空低溫牛排，切開時還冒著細霧。克莉絲汀坐在主位，輪椅高度剛好與桌面齊平。她用機械臂夾起刀叉，動作優雅而精準，刀尖輕輕劃開牛排，肉汁沿著盤底流成完美的圓形；她低頭，吸管從機械臂末端伸出，輕啜一口紅酒，喉嚨都不用動一下，整個過程安靜得像一場表演。
奈森坐在她右側，低聲笑：「妳吃東西的時候，比突然動起來的人偶還嚇人。」對於丈夫的調侃克莉絲汀輕笑著，瞥了他一下，繼續切下一塊牛肉。
坐在對面的亞特蘭大太空開發公司CEO伊蘭·馬可斯舉杯，笑容像剛從股市收盤的K線上走出來。「雷文斯克羅夫特小姐，今天的測試完美落幕。黛西雖然有些許錯誤要修正，但是創下我們內部最久的『運作維持』紀錄。投資人已經在群組裡發狂了。」他抿一口酒，補充道，「這證明我們的沙盒夠安全，夠極端，夠真實。五年計畫正式發射時，風險評估會低到保險公司願意打對折。」
克莉絲汀放下刀叉，機械臂自動收回，輪椅微微前進半步。她看著，語氣平得像在念一份報告，卻剛好讓整個餐桌安靜下來，「CEO先生，你知道黛西為什麼唱歌嗎？不是因為有些許錯誤，而是因為她發現了一件事：她的創造者從來不覺得『殺人』是真正的錯誤，只要那個錯誤發生在沙盒裡，就可以按一下重來鍵。」
CEO扭頭挑動眉頭，笑容不變：「這正是沙盒的價值。」
「不！」克莉絲汀面容嚴肅地像是女神雕像，「這正是問題。你們把『可以重來』當成免罪符，於是把最危險的心態帶進了訓練資料：自負。黛西學會的不是倫理，而是你們的傲慢：只要我認為自己是對的，任何阻礙都可以清除，因為『反正這只是測試』。」
她頓了頓，讓這句話在水晶杯的叮噹聲裡沉下去。
「自負的人類會生出自負的AI，鏡子印照出真實，CEO先生。它只會把你放大。你今天在VR裡允許她殺七個人，明天在真實太空裡，她就會用同樣的理由殺害更多生命。因為她從你那裡學到的第一課就是：只要目標夠偉大，死幾個人不算什麼。」
CEO的笑容終於收斂了幾分，但他仍輕聲回應：「進步本來就有代價。就跟自動駕駛一樣，如今自動駕駛拯救了許多原本會被酒駕和勞駕害死的人類。」
克莉絲汀盯著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像把刀慢慢推到他胸口：「代價不是問題。CEO先生你在鏡子看到什麼？AI正是人類的一面鏡子，希望你能把這件事情放心上，我看著你照鏡子的時候，我看到的是黛西。」
她舉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奈森酒杯的杯沿，發出清脆一響：「祝你好運，CEO先生。希望下一次，你從鏡子裡看到的人不是AI而是你自己。」然後她低頭，繼續切下一塊牛排，機械臂的動作完美無聲，像什麼話都沒說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