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統治」這三個字,對多數台灣人而言,並不是抽象的政治名詞,而是一種深層的恐懼。它不只是政權更替,也不是單純換一面旗幟,而是一整套生活方式、價值秩序與思考模式,被迫改寫、重塑、甚至消失。被統治,意味著所有的規則都由對方制定,用他們的錢、做他們的事、說他們允許你說的話,過他們所定義的生活,被他們治理,卻未必被他們理解。奇妙的是,這樣的情境在台灣公共討論中,卻經常被刻意淡化,甚至被嘲諷為「過度恐慌」。

若我們願意冷靜推理,真正的分歧到底在哪裡?不是人。兩邊的人都會喜怒哀樂、努力生活,也都渴望安穩與尊嚴;不是文化,語言相通、歷史相連;不是科技,台灣與對岸皆具備高度科技能力;也不是理智或感情,因為理性與情緒從不專屬於某一方。最大的差異,只有一個——制度。
制度,決定了權力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台灣的制度,多數人都很清楚:多黨競爭、定期選舉、權力分立、司法相對獨立、新聞自由與公民社會活躍。它並不完美,充滿衝突、效率不高、時常混亂,但至少權力必須被解釋、被監督、被挑戰。人民可以不喜歡執政者,卻仍有制度性管道表達不滿,甚至在下一次選舉中,和平地更換政府。相對地,對岸的制度,卻經常被模糊處理,彷彿只要經濟成長、生活便利,其餘都可以暫且不談。然而若要用最簡短的方式概括,那就是八個字:「一黨專治,以黨領政」。這並非情緒性標籤,而是制度事實。在這樣的體制下,黨高於國、黨領導一切,行政、立法、司法、軍隊、媒體,最終都必須服從於黨的意志。
制度的差異,帶來的不是表面上的口號,而是日常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細節。誰可以上街?誰可以批評?誰可以組織?誰可以被消失?在台灣,政治人物下台後可能被嘲笑、被清算、被寫進教科書,但很少因言論本身而消失;在一黨專治的體制中,界線並不清楚,紅線會移動,而人只能不斷自我審查。久而久之,人們不再問「我能不能說」,而是先問「說了會不會出事」。
被統治最可怕的,並不是坦克上街,而是慢慢習慣。習慣某些話不能說、某些事不能問、某些不公不能提;習慣把公共事務交給「上面處理」;習慣用沉默換取安穩。當制度不允許質疑,個人的理性便會逐漸退化為順從,公民被重新塑造成被管理的對象,而非政治的主體。
有人會說,只要經濟好、生活方便,制度重要嗎?但正是制度,決定了「好」由誰定義。「穩定」是否可以凌駕自由?「發展」是否必須以犧牲權利為代價?在台灣,這些問題至少能被公開辯論;在一黨專治的體制下,答案往往早已寫好,只等你接受。
台灣的恐懼,從來不是戰爭本身,而是戰爭後的世界。那是一個不再需要你投票的世界,不再需要你同意的世界,也不再需要你發聲的世界。制度一旦被取代,生活不會一夕崩毀,而是逐步被重新排列。你可能仍然上班、消費、滑手機,但你知道,有些界線碰不得,有些問題想不得。
因此,討論被統治,不是製造仇恨,也不是拒絕交流,而是正視制度差異的現實。不是因為對方的人不好,而是因為制度設計,決定了權力如何運作、如何失控,又如何不被制衡。這才是台灣真正害怕的結果:不是變成別人,而是失去成為自己的能力。
當制度不再屬於人民,人民終究只剩下適應的自由。而這,正是被統治最深層、也最難逆轉的代價。
許多改變,其實是一去不回頭的
歷史一再提醒我們,制度的改變,從來不是像按下開關那樣可逆。許多轉折,當下看似只是「調整」、「過渡」、「暫時性安排」,等到人們真正意識到不對勁時,回頭的路早已消失。被統治最危險之處,正是在於它往往不是劇烈斷裂,而是緩慢滲透。先是某些權利被「重新定義」,接著是例外變成常態,最後,人們甚至忘了曾經擁有過什麼。
制度一旦被取代,改變的不只是法律條文,而是整個社會的行為邏輯。媒體開始自我審查,學校調整教材用詞,企業學會揣摩政治風向,個人則逐漸養成「不要多事」的本能。這些變化看似微小,卻會在日積月累中,重塑一代人的思考方式。等到新世代長大,他們並不是被壓迫,而是被教育成「這本來就是如此」。
更殘酷的是,一旦制度改變,想再爭取回原本的權利,成本將成倍增加。原本透過選票就能修正的錯誤,變成必須付出巨大代價才能撼動的結構;原本能公開討論的問題,變成只能私下低聲交換的憂慮。此時再談回頭,已不再是選擇,而是一種奢望。
因此,台灣社會真正需要警惕的,並不是瞬間的崩壞,而是那種「還過得去」的改變。當人們因為害怕動盪而接受失去,因為追求穩定而放棄監督,制度的流失就會被包裝成理性與成熟。但歷史證明,許多看似務實的妥協,最後都成了無法挽回的起點。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再有原路返回。制度如此,社會如此,人的自由亦然。真正的選擇,往往只存在於改變發生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