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義府與許敬宗這兩把政治尖刀的開路下,武則天終於登上了皇后的寶座。但「后位」與「皇權」之間,仍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要跨過這道溝,光靠狠辣的手腕和盟友的擁戴是不夠的,有時候,你必須承認——你需要一點運氣,甚至還需要對手送來一次致命的失誤。
一、舊時代的棄子:廢太子李忠
故事得先往回撥一點,看看那個被時代輾碎的年輕人——李忠。在武則天尚未封后,與王皇后鬥得你死我活之時,王皇后為了自保,走出了一步傳統的險棋。她沒有兒子,在舅舅柳奭與長孫無忌的策劃下,收養了高宗的庶長子李忠,並利用元老派的勢力,強行將李忠立為太子。
這是一個標準的政治交換:王皇后得到了「太子養母」的護身符,元老派維護了「立嫡立長」的正統。李忠,這個出身卑微的皇長子,就這樣被綁上了王皇后的戰車,成為一枚用來對抗武則天的棋子。
然而,當王皇后倒台、長孫無忌一黨被清洗後,李忠這個「護身符」就成了毫無價值的累贅。顯慶元年(656年),武則天毫不客氣地讓許敬宗上奏,以「早有嫡子」(即武后所生的李弘)為由,逼迫李忠讓位。
李忠的下場,證明了在權力場上,沒有實力的名分只是取死之道。李弘的上位,標誌著武則天徹底清除了後宮與繼承統序上的所有障礙。但這僅僅是讓她坐穩了後宮之主,距離插手國家大政,她還缺一把鑰匙。
二、運氣的降臨:一場改變歷史的頭痛
政治家常說「性格決定命運」,但在公元 660 年,決定唐朝命運的,卻是李治的身體。
武則天無疑是有政治天賦的,但若高宗身體康健,勤於政務,她充其量只能是一位強勢的賢內助。然而,命運的天平在這一年劇烈傾斜——唐高宗患上了嚴重的「風眩」症。
史載高宗「頭重目眩,不能視任」,奏章上的字在他眼裡可能只是一團模糊的墨跡。在這種極度痛苦與無助的權力真空中,他轉頭看向了身邊最信任的人。武則天「性明敏,涉獵文史」,更重要的是,她處理政務「皆稱旨」——完全符合皇帝的心意。
這是武則天從「參政」走向「執政」的關鍵轉折。此時的她,不再只是在枕邊吹風,而是真正握住了批紅的硃筆。權力,開始實質性地轉移。
三、強者的盲點:道士郭行真與被遺忘的禁忌
在代為批閱奏章的那幾年,權力的滋味不僅讓武則天興奮,也讓她產生了一種危險的錯覺:她以為自己已經凌駕於規則之上。
正是這種心態,讓她犯下了一個極其諷刺的錯誤——她觸碰了當年用來置王皇后於死地的禁忌:厭勝之術。
按理說,武則天是最不該碰「巫蠱」的人。但在麟德元年(664年),已經權傾朝野的武則天,或許是為了祈求更高層次的庇佑(如長生、駐顏),或許是為了詛咒那些在朝堂上依然對她不滿的雜音,她秘密召見了道士郭行真,讓其出入禁中施行法術。
武則天此舉,無疑是把脖子伸進了絞索裡,她賭的是高宗的寵信和自己的權威能掩蓋一切。然而,她低估了暗處的眼睛。
揭發此事的,是一個叫王伏勝的宦官。這個名字在史書中看似不起眼,但他背後的身分卻極其敏感——他曾是廢太子李忠的家臣。自從李忠被流放,王伏勝一直在等待復仇的機會。當他發現郭行真頻繁出入中宮搞巫術時,他知道機會來了,直接跳過后宮程序,向唐高宗告密。
四、最後的反撲:上官儀事件
這個告密對唐高宗的衝擊是毀滅性的。對於李治而言,這喚起了他心中深埋的恐懼:妳已經權力這麼大了,還在搞詛咒,難道是嫌朕死得不夠快嗎?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實實在在的「罪證」,性格懦弱的高宗才敢挺直腰桿。他找來了宰相上官儀。上官儀是文壇領袖,卻誤判了政治形勢,他那句「皇后專恣,海內失望,請廢之以順人心」,說到了高宗的心坎裡。
高宗當場命他草擬廢后詔書。上官儀提筆揮毫,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殊不知是在自掘墳墓。
詔書墨跡未乾,武則天的耳目早已飛奔回後宮報信。這本該是武則天的末日,但她沒有選擇坐以待斃,也沒有選擇武裝對抗,而是選擇了最直接、也最兇險的一步——直闖寢宮。
當武則天出現在高宗面前時,她展現了教科書級別的「軟硬兼施」。
她沒有像潑婦一樣撒潑,也沒有像權臣一樣逼宮。她先是示弱。看著那張廢后詔書,她淚如雨下,歷數自己多年來在後宮的艱辛,從侍奉湯藥到生兒育女,字字句句都在喚醒李治對「廢王立武」那段艱難歲月的共情。她要讓李治覺得自己是一個負心漢。
緊接著,她在淚光中透出了鋒芒。她話鋒一轉,談到了政務。她質問高宗:陛下風疾纏身,眼不能視,若無妾身日夜批閱奏章,這大唐江山誰來替陛下分憂?是那個只會寫漂亮文章的上官儀嗎?
這句話精準擊穿了李治的心理防線。李治突然意識到一個恐怖的事實:他已經離不開她了。在生活上她是妻子,在政治上她是他在這個龐大帝國中唯一的秘書和代理人。
看著眼前這個既楚楚可憐又氣場逼人的女人,再看看桌上那張墨跡未乾的詔書,這位大唐天子展現了他性格中最懦弱的一面。他恐懼面對妻子的質問,更恐懼承擔「負心」的罪名。
為了逃避這尷尬與驚恐的氣氛,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他毫不猶豫地出賣了正在殿外等候好消息的宰相。
李治把詔書往地上一推,羞愧且慌亂地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
「我初無此心,皆上官儀教我。」
這句話,判了上官儀死刑,也判了唐高宗自己「皇權獨尊」的死刑。
五、結局:二聖臨朝
上官儀被殺,連帶著那個早已被廢為庶人的李忠,也被牽連進「勾結上官儀謀反」的罪名中賜死。這場流血政變不僅清洗了朝堂上最後的反對聲音,剷除了廢太子集團的殘餘,更重要的是,它徹底打斷了唐高宗試圖收回權力的脊梁。
從此之後,高宗每視朝聽政,武后便「垂簾於後」。政無大小,皆由二聖同決。
那一簾珠翠,不再是隔絕后宮與朝堂的界線,而成了武則天聽政的窗口。從王皇后的倒台,到李忠的廢黜,再到上官儀的鮮血,武則天用天賦抓住了運氣,終於完成了從「竊據後宮」到「竊據天下」的華麗轉身。

六、帝國的利劍:李勣與軍功的背書
如果說清除上官儀是解決了「內憂」,那麼如何讓天下人——尤其是心懷不滿的關隴舊貴族——心甘情願地向這個女人下跪,就需要一份來自外部的、無可辯駁的強大背書。這份背書,來自軍隊,來自那個曾在廢后風波中說出「此陛下家事」的軍事天才——李勣(徐茂公)。武則天深知,沒有軍功支撐的權力是空中樓閣。於是,她與李勣達成了一場帝國層面的宏大交易:武則天給予軍方毫無保留的信任與資源,而李勣則用一場場滅國大戰,為武則天的統治合法性鍍上金身。
【滅西突厥:天命的嫁妝】
早在武則天剛封后的顯慶二年(657年),李勣的得意門生蘇定方便在伊麗河大破西突厥,生擒沙缽羅可汗。這場大勝被武則天精明地包裝成了「天命所歸」的證據——那些老臣罵我是紅顏禍水,可我一上位,大唐便拓土萬里。這份昂貴的「嫁妝」,堵住了反對派的嘴。
【泰山封禪:軍權的護航】
到了乾封元年(666年),剛經歷過上官儀驚魂的武則天,急需一場神格化的儀式來固權。她慫恿高宗封禪泰山,並打破禮制,親自主持「亞獻」。這在禮法上是極其僭越的。是誰在為她保駕護航?是擔任「封禪大使」的73歲老帥李勣。當這位開國元勳恭敬地站在武后身後,全天下的軍隊便明白了風向:軍方承認這位「亞獻」皇后的神聖地位。
【滅高句麗:超越太宗的榮耀】
兩年後的總章元年(668年),李勣掛帥親征,攻破平壤城,完成了連唐太宗都未竟的偉業——滅亡高句麗。這是一場雙贏的巔峰:李勣用這場勝利圓了軍人的終極夢想,也報答了武則天的知遇之恩;而武則天則藉此向天下宣告,「二聖」的功績超越了「貞觀」,她的統治不僅合法,而且比先帝更偉大。
李勣手中的劍,替武則天砍斷了通往神壇路上的荊棘;而武則天手中的權,則讓李勣在晚年綻放出了最耀眼的血色光芒。
補遺:【建言十二事:完美的政治賄賂】
公元674年(上元元年),唐高宗李治為了表彰妻子的功績,做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決定:他自稱「天皇」,尊武后為「天后」。從這一刻起,武則天不再只是皇帝的妻子,她在名義上已經與皇帝平起平坐。但她知道,這還不夠。她需要讓全天下的百姓和官員,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位「天后」的統治。
於是,在成為天后的同一年,武則天上書高宗,提出了著名的「建言十二事」。
當宰相們打開這份奏章時,他們驚恐地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張鋪天蓋地的天羅地網。武則天不僅僅是在提建議,她是在用國家的資源,公開賄賂帝國的每一個階層。
對百姓,她給了生路:「勸農桑」、「薄賦徭」、「息兵戎」。她承諾讓農民有田耕,讓士兵回家鄉。這讓厭戰多年的大唐子民,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女性統治者的慈悲。
對官員,她給了前途:她極其精明地提出了「京官八品以上加薪」和「下層官員破格升遷」的條款。這招太狠了——她繞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宰相,直接向龐大的中下層官僚集團示好。從今往後,這些拿著天后加薪的小官,誰還會反對她?
對皇室,她給了面子:她甚至主動提議「王公皆習《老子》」,尊崇李唐的道家祖先。這讓高宗和李氏宗親對她放下了戒心,以為她真的是在維護李家天下。
然而,在這些美好的德政、仁政、加薪令之中,狡猾的武則天悄悄夾帶了一條顛覆性的私貨——「第十二條: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
在「加薪」和「減稅」的歡呼聲中,大臣們根本無法反對這一條。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武則天通過這條法律,將「母親」的地位強行拉高到與「父親」平起平坐。
這哪裡是建言?這分明是一份「女皇登基前的民意收購合約」。
通過「建言十二事」,武則天完成了一次華麗的戰略升級:她用實實在在的利益收買了底層百姓(民心);她用完美的道德形象堵住了大臣的嘴(話語權);她用修改喪禮抬高了女性地位(法理依據)。
從這一年開始,大唐的百姓只知有「二聖」,甚至覺得那位慈悲的「天后」,比體弱多病的皇帝更值得依靠。這為她二十年後登基稱帝,積累了最深厚的群眾基礎。
通過這十二事,武則天一手拿著麵包(民生),一手拿著官帽(仕途),將整個大唐帝國的根基,悄無聲息地搬到了自己的石榴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