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的最後,說到有些小孩「不得不寫」。到底為什麼會不得不呢?很簡單──我想寫,因為我想讓更多人知道。 來說兩個故事。 有一次,我帶小孩們讀《因為,我會等你》這本繪本(我自己超愛這本,幾乎每讀必哭)。大概小孩跟我頻率很合,不然就是這本繪本大小通吃,還沒到最後已經聽到好幾聲吸鼻子的聲音。 「牠們最後怎麼了?」小傑問。 「死掉了啦!」家恩大叫。 「這是真的故事嗎?」小駱問。 「這本書上面說這是某隻狗狗的故事。我不知道這隻狗狗是誰,但我想應該有很多狗狗的遭遇跟這隻狗狗一樣。」我說。 「寫這個故事的人是日本人。你們知道日本每年有多少狗狗和貓咪這樣死掉嗎?」我問。 兩萬、五萬、一百萬,小孩像喊價一樣亂喊。最後我公布答案── 「十二萬。日本每年有超過十二萬隻狗狗和貓咪在收容所死掉。這是上面寫的。」我說。 「收容所不是要收容他們嗎?為什麼要讓牠們死掉?」柏愷問。 「因為收容所的空間不夠。」我說。 「那台灣呢?」柏愷又問。 「台灣的收容所也不夠。」我說。 「如果是我,我就蓋很大很大的收容所,這樣牠們就不用死掉了。」小均說。 「你人好好喔,可是這樣那些不想養的人,就會把狗都丟到你那裡去給你養。」我說。 「那我就規定他們,要真的沒辦法養的才可以。」小均說。 「嗯,有些人可能真的是有困難。但我覺得大部分棄養的人可能都是不想養了。所以重點不是收容所不夠,是太多人棄養了。」我說。 「為什麼他們不想養了?」小樂問。 「我猜有些人一開始想養是因為小狗狗可愛,就像看到什麼東西覺得很可愛就想要一個。就像第一頁上面寫的,它的英文跟我想講的意思很像“How cute!OK , I’ll take this one.” cute就是可愛,take this one就是帶一個走,感覺好像只是帶走一個很可愛的東西。」 「可是狗狗不是東西。」小樂說。 「對,狗狗不是東西。」我說。 接著有小孩問我有沒有養狗?會不會帶狗狗去散步?狗狗真的會在那邊等嗎?我說會喔,狗狗是我認識的動物當中,最會等也最笨的動物,有些人對狗狗不好,但那些狗還是一直在那邊等。 小孩對這個故事的討論很多,小孩並不是對所有的故事都討論很多。小孩很少主動寫,但他有所感的時候你邀請他他可能會寫。看他們討論得那樣熱烈,我抓住這個機會── 「你們不是也覺得那些狗狗很可憐嗎?我們也可以學那個作者,把覺得很重要的事情說給別人聽。」我本來沒有預留寫作的時間給他們,而且快要放學了,但我還是做了邀請,「你們有人想要寫嗎?」 小樂舉手說,「我要!」 小樂寫的時候,突然抬頭問我,「狗跟我們一樣都有心臟嗎?」我有點訝異她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但我沒有多問。我說有啊。 小樂寫得很快,一下子就寫好了── 「我們不應該傷害無辜的生命,因為牠們和人類一樣都有『心臟』,不可以隨便讓牠們的心跳停止。」 我看到小樂寫的,有點嚇一跳,然後瞬間明白了她剛剛問的問題。我想起朋友曾經說過,有些人寫的東西像是「大白話」──「它講的明明就是你知道的事情,但你讀到的時候卻有一種今天第一次知道的感覺。」小樂的這段話,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對小樂說,你說得對耶,狗狗跟人類一樣都有心臟。我會幫你把這段話讓更多的人看到。 ◆ 其實那天不只小樂有寫,柏愷也有寫。但我現在想再說另一個故事。 有一次,我放了一部跟動物有關的影片給小孩看,然後,搭配了雷光夏的歌──〈獵小海豹〉。小孩一開始聽的時候都在笑,在那邊學雷光夏成熟高亢的聲音,故意學得很誇張,可能這樣的聲音對他們來說很特別,很好玩吧(很像聲樂)?小孩沒辦法專心,所以我乾脆說起獵小海豹的故事。 「你們聽喔,它的歌詞剛剛在講『牠不知木棍舉上去是幹什麼的,牠不知木棍落下來是幹什麼的』,就是那個小海豹啊,有人類拿著棍子靠近牠,準備要把牠打死,可是小海豹不知道,還睜著眼睛看拿著棍子的人類……」 「然後啊,人類就拿棍子這樣……」我舉起手,假裝手中有棍子,「這樣往小海豹的頭敲下去……所以你看歌詞『回頭第一次見到 / 那紅紅的太陽 / 冉冉升起 / 又冉冉沉下』,就是小海豹在死之前,最後看到的景象……」我坐在地墊上,往旁邊倒下去,「小海豹這樣倒下去,太陽也跟著牠的身體倒下去……」 我講到這裡的時候,小孩們突然都安靜了。 「為什麼要把牠打死?」小孩問。 「因為人類要小海豹白色的毛。」我說。 「所以你看歌詞,」雷光夏仍舊一邊唱著,我一邊解釋著歌詞,『純白的頭仰起,純白的頭垂下,在冰雪的海灘上,純白竟成了原罪……』海豹只有在小時候毛是全白的,所以有些人會趁這個時候獵殺小海豹。而且小海豹這時還很小,才幾週大,根本還不會游泳,沒有辦法逃走。」 「『短促的生命還來不及變色』,就是小海豹還來不及長大的意思。」我說。 我講到這裡,小孩更安靜了。然後我說,「這首歌就是在講小海豹來不及長大的故事。」這時雷光夏唱完了第一遍。第二遍開始時,小孩安靜的聽,看著螢幕上的歌詞。 〈獵小海豹〉雷光夏 牠不知木棍舉上去是幹什麼的 牠不知木棍落下來是幹什麼的 回頭第一次見到 那紅紅的太陽 冉冉升起 又冉冉沉下 海鷗飛起又悠悠下降 波浪湧起又匆匆退下 一樣自然 一樣新鮮 一樣使牠快活 純白的頭仰起 純白的頭垂下 在冰雪的海灘上 純白竟成了原罪 短促的生命還來不及變色 來不及學會一首好聽的兒歌 只要我長大 只要我長大 ◆ 聽完歌,我播了一段人類獵殺小海豹的影片,讓他們對這件事不只有想像。但因為畫面有點血腥,所以我只播了五分鐘。播放影片前我曾思考是否要因為血腥而不播放?後來我想,其實影片的重點不是血腥,而是殘忍;重點不只是奪取生命,而是殘忍的奪取生命。 看完影片後,我讓他們抽詩籤。這次準備的內容都是跟動物、跟生命有關的詩。比如〈不能說不〉──(PS.原詩比較長,我只節錄片段) 被關在籠子裡在美術館展覽的八哥不能說不 動物園裡的團團圓圓不能說不 馬戲團裡的猴子不能說不 海洋世界的海豚不能說不 水族箱裡的孔雀魚不能說不 田裡的水牛不能說不 受安樂死的貓狗不能說不 (可以一直寫下去) ──瞇 然後,詩籤中也有小孩的詩: 在動物園的大象不能逃 在水族館的海豚不能逃 在馬戲團的猴子不能逃 大家都不能逃 只有人能逃 ──小D,〈不能逃〉 詩籤大概有十首,我讓大家輪流抽,輪流讀。讀完之後,我說,有沒有人很有感覺,也想要寫詩做成詩籤呢?好幾個小孩說我要我要。 我說,那你們先寫在本子上。柏愷寫了下面這首詩,他一下子就寫好了。 柏愷一寫完就說你看你看,我說好,我們來看。我們一起讀,發現有些字寫錯。我照著柏愷寫的字讀,然後柏愷就說啊寫錯了。我說沒關係寫錯再改就好,我們先把它圈起來。讀完之後,我說,你這首詩怎麼寫那麼好,我讀完之後有一種痛的感覺。 柏愷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是在笑。我說那你想把這首詩做成詩籤,讓我帶去跟別人分享嗎?柏愷說好。「那你再讀一次你自己寫的,除了我們剛剛圈起來的地方,你也可以再想想看有沒有什麼地方想要修改。」我說。 這是柏愷的定稿。 不要把牠們的身體的毛做你們的東西 不要把牠們的特徵拿走 不要把牠們的外型說很醜 不要把牠們的生命拿走 不要把牠們的痛打出來 不要把牠們關起來 因為你不知牠們的痛 ──〈生命〉,陳柏愷 定稿有一些細微的修改,包括把標題〈不要〉改成〈生命〉。雖然我覺得〈不要〉也不錯,但〈生命〉似乎更深沉。當然,我並不知道柏愷是不是因為想得深沉所以改成〈生命〉,但從柏愷定稿的字跡,看得出來他很重視這張詩籤,他覺得這是要分享出去的,要把自己的心意表達好,要把字寫好。 所以呢,小孩想不想寫其實跟大人一樣──因為有想要讓更多人知道的東西──有這樣的東西,就會想寫。所以反過來說,也不見得「每次都有很有感覺的事情想說」,這一次有,下一次可能普通。 回頭看我之前說的──小孩好像得了不得不寫的病──其實他們也是看時候發病。我的意思是,他們也是在「天時」「地利」「人合」的時候才會發病,不見得每一節課都會發病;有時候是這個小孩發病,有時候是那一個。這篇用了很長的篇幅來分享小孩是在什麼情況下寫出有意思的東西,因為有意思的東西,不會憑空出現。 後記:交稿後,SOS編輯反映,他覺得在這篇文章中,我明顯的在傳遞某種價值觀判斷給小孩,但獵殺海豹有歷史的因素,也跟當地原住民生存有關。我回應他,在這次的課堂上,我確實還沒有機會跟小孩討論到更多的面向,比如人類因為自身的「生存」而奪取生命,以及為了「龐大的商業利益」而奪取生命,這兩者的差別在哪裡?我們該如何判斷與選擇?這確實是在這次的課堂中,還沒有機會處理到的。 延伸閱讀: 【小孩說】寫詩有一種能讓我表達出疑問的能力 【小孩說】為什麼她還要來上寫作課呢? 先劈哩啪啦倒出來,再來慢慢整理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