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7/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大不出來」的原因

其實沒有教這回事 他想大便的時候 自己就會大便 小孩沒有大便 可能是 有大便但是大不出來 也可能是 真的沒有大便 當大人的要 搞清楚小孩的狀況 不要小孩明明沒有大便不想大便 卻叫他在這個時候 一定要大便 你剛剛為什麼不大 為什麼現在才要大 為什麼大那麼少 當然如果沒有大便是因為 便祕了 那你要能發現然後幫他找到 卡住的原因 不要其實他是便秘但是 你不知道 他超想大便但是你以為 他在彆扭 而最重要最重要的是 不要幫他大便 更不要把自己的大便 假裝成他的大便
因為提到了大便,所以小孩都在笑。我說你們一直笑,是知道那個大便是什麼意思嗎?
「不要逼他大便。」阿愷說。
「不要幫他想作文的意思。」小駱說。
「祥哥你剛剛也舉手,你要說什麼?」我問。
「跟小駱一樣。」祥哥說。
「不要把自己寫的,當作是學生寫的。」家恩說。
大概是這首詩淺顯易懂,所以小孩們很快的都明白了我想要表達的東西。不過,接下來的討論是我在寫這首詩時,所沒有想到的。
我問小孩,那你們是「不想大便」還是「大不出來」?小美、小駱、小玲說是大不出來;男生們則是一半一半。「不想大便」比較好理解,因為不想大便就是不想大便,那麼「大不出來」呢?你們是為什麼大不出來?
小孩們七嘴八舌,歸納後主要有三種原因:
  1. 有不會寫的字:知道想要寫什麼,但是不會寫那個字。也就是知道是哪個字但不會寫的意思。
  2. 不會寫很困難的詞:知道要表達什麼,可是不知道要怎麼用比較困難(厲害)的詞。
  3. 心裡想好了,但不知道要怎麼用文字來形容:心裡有一種感覺,自己心裡知道,但不曉得該用什麼文字來表達。
嗯,這三種狀況看起來有點像,卻完全不一樣。老實說,還沒跟小孩討論之前,我沒想過原來小孩可以這麼清楚的說出自己大不出來的原因。以往的經驗是,小孩說寫不出來,卻說不出為什麼寫不出來,他們總是說「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用大便的比喻來跟小孩討論寫作,所以這代表大便的比喻進到小孩的心裡了嗎?
我對遇到第一種狀況的小孩說,如果你知道你要寫什麼,但不會寫那個字,你就先寫注音吧,不用因為不會寫的字而卡住。有小孩說可是老師不喜歡我們寫注音。我說我沒關係,你把你想要表達的意思先寫出來,不會寫的字之後再查就好。「我有時候也會忘記某個字要怎麼寫啊,我就先寫注音。」我說。
第二種狀況:因為不會寫困難的詞而卡住。就我後來的了解是,有些老師會希望小孩寫「厲害一點」的詞,「老師說都已經那麼大了,不要再寫那些很簡單的詞。」有些小孩不知道要怎麼寫厲害的詞,就會卡住。我說,你們看我寫的詩,裡面是不是所有的字你們都看得懂?用很簡單的字,也可以好好的表達出自己的感覺,不一定要用很困難的詞。
後來我又補充,也不是說困難的詞不能用,而是你用這個詞的目的是什麼?是不是一定要用這個詞才能表達出你的意思?還是只是因為大人說要用厲害的字?這個厲害的字,有比簡單的字更能表達出你的意思嗎?
然後第三種,我沒想到原來有小孩已經有這樣的經驗──「我心裡有一種感覺,我想把它寫出來,但不知道要用什麼文字來形容。」小駱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我覺得非常接近寫作的核心,而她的問題也讓我進一步思考「寫作」這個東西。
我想起有一回,我跟Y討論要怎麼形容「痛」的感覺。我說,你的腳現在的那種痛,到底是什麼感覺?Y想了想,說很難講。我說很難講喔,那試著寫寫看?說完之後,我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有點好笑──講不出來,難道就寫得出來?
但許多時候我確實是因為「現在沒辦法好好講清楚」,所以我試著先把腦袋裡想到的東西都寫下來,寫完再來整理;然後原本「講不清楚」的東西,就有可能因此「寫清楚」了。
可是,有些東西很難清楚。比如我說「很痛」、「非常痛」、「超級無敵痛」,這或許可以表達痛的程度,卻無法表達痛的性質。那痛的性質怎麼表達?像針刺一樣痛?像被火燙到一樣痛?像在10度以下的低溫赤裸著身子被雨打著的那種痛?如果有一種痛,痛的感覺太複雜,或是「從來沒有感覺過這種痛」、「我感覺到痛,但我不知道要怎麼描述這種痛」,那要怎麼用文字表達?
小駱的問題引發我一連串對寫作的思考──如果我目前所會的字,都不夠用來表達我的感覺,那我要怎麼寫?我又想,如果我寫不出來,我還可以用什麼方式表達呢?用畫的?用跳舞的?用音樂?
但如果限制表達的方式,只能用寫的,那麼或許我能做的就是,先用我會的,最接近自己感覺的文字,試著先寫寫看。有點像是說話給自己聽,自己聽了之後再去思考「這就是我的感覺嗎?」所以寫作對我來說有點像是自我對話──我把自己的思考寫下來,再去思考我的思考。
(但寫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又想:如果我不會講話……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會語言和文字,那我該怎麼思考?)
某次校外觀察發生了一點突發狀況,回到教室後,祥哥在某一段文字裡這麼寫:我現在的心情是「很奇怪」(他本來寫了什麼,但又塗掉,拉到下面來寫了「奇怪」)。他用「奇怪」,代表他可能還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他是還在感覺那個感覺是什麼?還是他感覺到了但不知道該怎麼說?該用什麼樣的文字表達?
但不管是哪一種,至少這麼表達的他是有「感覺」的。之前某次跟他聊天,祥哥對很多事情他都說不知道,而他的不知道並不是不想說,而是「沒有感覺」。他說,「我就是對很多事情都沒有感覺。」我問沒有感覺是什麼意思?「就是沒有感覺啊!」他笑笑的說。
「可是你剛剛聽到我講髒話的時候,在笑。笑不是一種感覺嗎?」我問。
「我不管聽到什麼都會笑。」祥哥說。
所以當祥哥寫,「我現在的感覺是很『奇怪』,這讓我感覺很「欣慰」。其實我現在也不太確定「欣慰」這個詞與我最想表達的感覺,有多少距離。可能有一點距離,但我一時又想不到其他更貼近的詞;我還是先用了這個詞,除非我自己發明。
我覺得寫作,就是不斷的去感覺自己所使用的字──我所寫出來的這些東西,與我的心想要傳達出去的東西,是一樣的東西嗎?寫作並不是要學會使用厲害的詞,而是反覆的感覺自己的文字與自己的心之間的距離。
後面寫到的這件事,幾乎是一個寫作者一輩子功課。那麼,一開始到底該怎麼寫呢?小樂在上了我第一堂自由書寫課之後,她在本子上寫著:「寫作是把自己的話寫出來,不一定要用高級的詞寫出來。就像你要上廁所,只要把它拉出來就好,不一定要用優雅的姿勢。」
「大便」是我的比喻,而「優雅的姿勢」則是小樂的比喻。我讀了之後忍不住笑了出來──多麼恰當的比喻啊,整個畫面都出來了!
一個恰當的比喻,不一定優雅,不一定高級;卻可以讓人笑出來,或覺得什麼地方被打到了。這就是寫作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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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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