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講到自由與自律,原本接下來的幾篇想寫我在兩個不同的教育現場所做的觀察與分析,不過,為了避免流水帳,加上我認為有些東西拉遠一點再回頭看,更能明白出一些什麼,所以也就不急著分析書寫。 今天這篇再回到寫作。最近發現一個我之前沒發現的東西,與其說沒發現,不如說我沒那麼想過。從以前到現在,什麼是「詩」、什麼是「詩意」的論述一直有著各種不同的分析與見解,我自己其實也沒有定論,就怕把詩說死了。但是某天,我在臉書上看到詩人潘柏霖的這段貼文: 「到現在都覺得詩意存在形式裡面,不在形式之外,也不是運用到的意象。是形式。最主要的就是文法。」 看到他這麼寫我突然就明白了,「明白」的意思不是指他那樣說是「對的」,而是我透過他的說法,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會說「小孩是天生的詩人」,突然明白了「小孩的詩意到底從哪裡來」。當然潘柏霖這段話沒有提到小孩,這完全是我自己的聯想,因為那段話恰巧回應了我曾經有的困惑,比如到底為什麼大部分的人都覺得小茜寫的「很努力長大的人『並』沒有辦法」比「很努力長大的人『還是』沒有辦法」要來得詩意? 「並沒有辦法」比「還是沒有辦法」有詩意,這我感覺得到,卻很難說出為什麼。但後來我發現道理其實非常簡單,其實就是潘柏霖說的「形式」與「文法」。 小茜第一次寫的是「並」沒有辦法,後來經討論後改成「還是」沒有辦法。 再舉一個曾經寫過的例子,小孩的集體創作: 「手洗不掉 屁股洗不掉 嘴巴洗不掉 臉洗不掉」 套用潘柏霖的「形式說」,這幾個句子之所以有詩意,就是因為它的文法。「手洗不掉」的意思是「顏料沾在手上洗不乾淨」,但當話說得明明白白,也就沒有聯想的空間。所以當有小孩叫著「手洗不掉」時,一勻發現了這句話的歧異性,於是說出「手本來就洗不掉呀!手怎麼可能洗得掉!」其他小孩也發現了這句話的趣味,於是接著說出「屁股洗不掉」、「嘴巴洗不掉」、「臉洗不掉」。 這樣對照起來,詩意確實存在文法內。但接下來我要說的是──詩意雖然存在於形式內,但小孩卻不是因為學會了形式(文法),才會寫詩。 幾年前我還在編毛毛蟲《兒童哲學》月刊時,有個媽媽記錄了一個兩歲半的小男孩所講的話── 小兒子兩歲五個月時,有一天我在洗澡, 他來開門。我問:你要做什麼? 他回答:「我要看。」他看到我的陰毛,問我:「那是什麼?」我說那是毛。 後來我開始穿衣服。穿上衣的時候,他說:「ㄋㄟ ㄋㄟ不見了。」穿內褲時,他說:「毛,毛不見了。」穿外褲時,他說:「腿不見了。」 ──林桂如,〈不要倒好多滿〉,《兒童哲學03》 ㄋㄟ ㄋㄟ當然不是真的不見,ㄋㄟ ㄋㄟ是因為被衣服遮住了;毛不見了是因為被內褲遮住了;腿不見了是因為被褲子遮住了。但如果小男孩說的是「ㄋㄟ ㄋㄟ被衣服遮住了」、「毛被內褲遮住了」,我們大概就不會覺得他說的話有什麼詩意。 但小男孩絕對不是因為「這樣講很有詩意」,所以講出這樣詩意的話,而且兩歲半的他根本還不知道什麼是詩意。那麼,還不知道詩意是什麼的小孩,詩意是哪裡來的?小孩真的是天生的詩人? 我現在的想法是,這是因為小孩的觀察與思考還沒有受到既定印象的限制,他們的表達還沒有受到語言文字該如何使用的限制;而後面這一項,就表現在所謂的「文法」上。大人經常覺得小孩講的話很好玩或很奇怪,就是因為小孩講的話不符合文法。還有就是,小孩怎麼樣感覺,就怎麼樣說;怎麼感覺是「內容」,怎麼說是「形式」。 但讓我們假設一種情況,說出「ㄋㄟ ㄋㄟ 不見了」的小孩,假設他在學校老師交代的日記上這麼寫,那麼注重文法正確性的老師,可能就會把這句話圈起來,寫上「邏輯不正確,ㄋㄟ ㄋㄟ 怎麼會不見?是衣服把ㄋㄟ ㄋㄟ 遮住了。還有,日記不要寫什麼ㄋㄟ ㄋㄟ 什麼毛的……」 當然不是說所有的老師都會這樣改,我想表達的是「大人如果太注重文法的正確性(以及內容的正確性),很有可能會把小孩的詩意改掉了。」 「可是,這樣小孩寫其他文章的時候,會不會因為不了解文法的正確用法,而寫出讓人無法理解或誤會的句子?」有人可能會有這樣的擔心。 我倒覺得這個不用擔心。回頭想一下說出「手本來就洗不掉呀!手怎麼可能洗得掉!」的一勻,他就是因為知道「文字的正確用法」,所以才會這麼敏感的發現「手不洗掉」這句話的趣味。 我覺得比較要擔心的反而是太快接受大人文法的小孩,當然文法不是不重要,而是不要僵化。我曾經在帶小孩玩文字遊戲時,有個小孩說「這個遊戲裡面的句子好奇怪,」他歪著頭看白板,「怎麼會有雞肉皮夾這種東西……」 看著那個歪著頭的小孩,我好像也突然明白了,有些說自己讀不懂或不會寫詩的大人,也可能是因為被文字限制住了。小孩擁有的「天生的」的詩意,如何在學習的過程中不被抹煞掉,不會因為學會了用字,反而失去用字的能力,我覺得這是在寫作教育中,非常需要注意的事(啊結尾好像有點硬……)。 延伸閱讀: 寫作發生在下課後,是我最希望發生的事 「你可以亂寫」的意思是「你可以寫你想要寫的」 一陣戀愛你不聽(小孩剪貼詩) 更多「不想寫可以不要寫」的寫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