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2|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釀一場完美的視覺饗宴|那些溢出景框之外的小玩意

故事由這麼一張照片展開:昏暗的台北街頭,層層疊疊的樓梯與大樓籠罩在靛藍色的天色之中,景框內的空間很擁擠,住宅與住宅之間沒有任何留白,畫面的中心是一位小女孩,她放著閃爍著霓虹燈的風箏,她沒有什麼表情,甚至是攝影師賦予了他的情緒——在時間的洪流中,把這個片段擷取下來。攝影師拿著這張照片面對著評審,被詢問創作的動機,我記得他回答:「我不知道!」
導演王洪飛即是本片中的男主角攝影師,他遊走在台北街頭,街拍許多台北的光景。導演在一些採訪中表示:「台北街頭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氛圍,和我在歐洲或亞洲去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這裡很神秘、帶著懸疑感,甚至有些讓人畏懼。」從電影片中他所展示的照片,顯示他是以街拍作為創作的攝影師。街拍,或是稱為 street snap,是攝影師遊走在城市之間,不干擾活動的進行,不涉入事件的發生,他像是一個隱形的旁觀者,他用漫步進行影像的獵取,不帶目的性地拍攝一張張影像,甚至,只是單純地觀看。
而這樣的身份,同時也展現在電影中不時出現的神偶(俗稱大仙尪仔)上。
在觀影的當下,片中的攝影師和神偶,讓我立即聯想到了法國詩人波特萊爾《現代生活的畫家》所述的「漫遊者」(flâneur):在城市中漫無目的性地漫步、觀看,以一種城市觀察家的姿態,去形塑屬於某個城市的記憶痕跡。而德國思想家班雅明則在《發達資本主義的抒情詩人》中更進一步闡述這樣的角色特質:漫遊者游離在整個社會體制之外,他們沒有創造商業金錢價值,於是他們也同時被商業價值所拋棄。然而實際上,這種遺棄是互相的。就如同波希米亞人,他們的生命價值與意義就在於流浪本身,他們是城市的良心,城市裡唯一獨立的評判者和觀察家,而不是在金錢價值體系裡的隨波逐流者。
班雅明認為,漫遊者遊走在城市中,他們既消磨時間,又不讓時間成為自己的時間。他們不是無意義地閒逛,而是更積極地被賦予社會的意義,透過「漫步」,去形塑「空間」與「時間」的概念與意義的擴充,帶著思想、個性、本體的狀態來賦予碰觸當下的意義。這樣的意義,在街拍攝影師身上得到了實踐。他們不是單純看熱鬧的人,看熱鬧的人身上沒有個性,看熱鬧的人僅是「人群」,沒有獨立的價值,沒有產生意義,更不是意義本身。而漫遊者正如同片中的攝影師,是主動積極的、是創造意義的,他穿梭在一個又一個巷子之中,這些巷弄死角和空間,對他來說,是一種異鄉的「奇觀」,由自身背景和當下的空間所交織的「文化差異」,更從中感受到「我不屬於此」的疏離。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文化差異和疏離,相較生活於此、習慣眼前所見的當地人,那些被攫取的影像得以產生了意義,更進一步從攝影師自身的生命經驗中,賦予了照片「刺點」。一張平面無奇的影像,因此開展了故事,無論這個故事是影中人的故事,是攝影師想像影中人的故事,還是攝影師投射自身的故事。
可惜的是,同時也被借喻為漫遊者的神偶,在片中,僅是個亦實亦虛的幽魂,成為一種「看熱鬧的人」。我們甚至不得而知,這個神偶的出現,是代表小女孩的故事僅是由照片延伸而出的幻想?還是事實?我們甚至能大膽猜測,神偶淪為被動式出現的配角,在荷蘭籍導演的詮釋下,它僅是個代表東方異域文化或是一種後殖民文化的符號——宗教慶典上遊行的「漫遊者」,而忘卻了這樣一個神祇,祂對於台灣人來說,所代表的豐富宗教意涵,那些關於生死、關於神鬼、關於生活的意義。
在這影像爆炸、人手一機(相機或手機)的時代裡,每個人每天都有觀看大量影像的經驗:這張照片我喜歡、這張照片我在意、這張照片觸動了某些內心情緒,以至於能在眾多的影像中,記憶住這張照片(哪怕僅是短暫的一分鐘)。但我們經歷更多的是:有某一類的照片,在滑手機看影像而過的當下,它也隨滑動後的頁面,立即消逝在時間的洪流之中。
《小玩意》的一開場,也是以這樣觀看照片的機制作為開頭:評審審視攝影師的一疊照片,第一人稱的鏡頭視角僅停留在少數幾張照片,而故事的開展,正是從他們對於「小女孩放風箏」產生興趣而開始。這張照片的內容,如同本文開頭的描述,是一種客觀條件下的「我見如我所述」,它包含了影像的表現形式,構圖、色彩,以及內含的所有物件在特定的文化結構下所隱含的符號內涵,是各種我們能以知識和視覺辨識的細節。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明室》中,將這樣意義的產生稱之為「知面」;而讓觀者能夠在成堆的影像之中,在情緒上產生特別感受的,並和觀者生命經驗作連結、彼此參照的要素則被稱為「刺點」。
這個「刺點」,也是本片之所以能誕生的原因。導演曾在某個訪談提到過:「我們對於周遭事物之所以感興趣,就是因為他們反映了某個和我們自己有關的事情,只是當下我們常常並不暸解,為什麼對這些事情有興趣。」這段話呼應了羅蘭.巴特在《明室》中所說:「令我感興趣的細節,並非具有意圖的,至少不是絕對如此,或許也不該是。刺點就在被拍物的畫面裡,作為一個附加物,逃也逃不掉,卻又是上天恩賜的。它不一定能說明攝影家的技藝,只能指出攝影家曾經在場。」
對導演(也就是片中的攝影師)來說,這張照片的刺點來自於女孩的眼神。在「知面」的條件下,女孩的眼神所產生的意義,僅是個「具有東方文化色彩樣貌的眼睛」,但攝影師因為自身的經驗,從中感受到女孩眼中散發了孤寂與疏離的情緒(這個情緒不是照片中的眼睛產生的,而是從觀者產生),這種無法普遍化的私人情感,讓平凡的東方眼睛成為了「刺點」,青梅竹馬愛別離的故事和攝影師的生命經驗,則兩者相互參照、相互呼應,至此展開影片的敘事。
羅蘭.巴特在《明室》中,也以知面和刺點,來探討攝影與電影本質上的不同:「無論其輪廓是否分明,刺點都是一個額外之物,是我把它添進了相片,然而它卻早已在那裡。......看電影時,我是否能添加東西?我想不可能,我沒有時間。面對銀幕,我不能隨意閉眼,否則睜開時,已不再是同一個畫面,我被迫不停地狼吞虎嚥。電影必然有其他種種優點,卻沒有沈思性。」
攝影是一個靜止的畫面,它分解了事實,使之成為一個不連續的片段,它提出了一種否定內在關聯性、不連續的觀點來看這個世界,卻賦予每一刻神秘的特質。(約翰.伯格影像的閱讀》)。但電影就是一個連續不斷的畫面不斷地轟炸我們,這樣的連續性讓靜止的單一畫面的意義,在接連而至的影像來臨後即失卻,讓我們在眼花撩亂的畫面推移中,停止了思考。
換句話說,攝影靜止不動的畫面,去脈絡化的片段,讓一切有了各種可能,讓各種想像同時存在那個斷片之中。但影片卻掐住了這個想像,我們只能順從著導演意欲呈現的節奏行走,每一個畫面呼應著過去,同時也指向單一的未來。我們從《小玩意》這部片,就能看見影片和照片兩者產生的最大不同:照片產生刺點產生意義產生故事,這個故事是每一個單一觀者內心發展的故事。而影片卻只能產生特定情節,產生我們現在所見的《小玩意》影片。
姑且不論青梅竹馬的故事是否為真,以「感覺」賦予影像意義,從當代藝術的角度來看,這樣詮釋影像作品的方式是相當過時的。從 1830 年代攝影術問世之後,西方的思想家就不斷從「本質」上來探討攝影:攝影(照片)它是時間的斷片,一種去脈絡化的物件,亦真亦假,我們懷疑它是否算「真實」,更不用說一張非家庭相片的照片,究竟能帶給觀者多少普遍性的價值?而在攝影走向藝術實踐的後現代的此刻,「從連續的片段中擷取某一片刻」的創作手法,已經被視為陳舊的創作之路。
當代攝影創作的主題,大多會和當代社會的政經背景、權力結構、網路社群運作機制等等社會現象有關,從中反思攝影本質與其擴張性所帶來的影響,是一種反映當代文化和當代思潮的創作形式。而可惜的是,這部片以「看圖說故事」的方式,從「影片」來探討「照片」,更從中衍伸出故事性,從攝影的本質論來說,這樣的嘗試是有問題的。更甚言,由電影再次強化此種影像觀看形式,既沒有去回應當代攝影所提出的質問、也沒有對於影像與意義的聯繫做更激進的追問,著實相當不妥。
值得稱許的是,青梅竹馬的故事讓人猜不透是真是假,正是符合攝影擺盪在真假之間、無法呈現真實的特性。而台北、阿姆斯特丹、飛機機艙三段讓人感受到斷裂與疏離的感覺,從主角漫遊者的身份,對於異域台北所產生的「他者性」,乃至觀影人對於三段故事「他者」的反身性感受,用這些異文化、非自我的故事來重新建構自我主體的意識,再加上整部片沒有安放明確的答案,甚至沒有明指問題核心,這種種方式都非常符合當代藝術呈現的手法。
或許導演僅是一個喜愛攝影,喜愛他鏡頭下的台北的攝影師。或許他僅是深深愛著這張照片,觸發了內心深處的情感,而更將這情感化作一齣電影。如果僅是如此單純的溫柔故事,而我以前人所著述對於攝影的批評來看待本片,是略嫌嚴格了。然而,從一個攝影與電影積極性的意義來說,很多場面調度的手段與操作,是必須考慮其相關細節的脈絡與政治性的。如果缺乏更嚴厲的審視,只會讓攝影繼續在真實與虛假的二分問題中掙扎,失去了更多攝影可以帶給我們的啟發。
(全文劇照提供:前景娛樂)
【釀一場完美的視覺饗宴】專欄由 BenQ 贊助支持,此專欄將會為大家推薦讓人感官與心靈皆得到滿足的好片,以及介紹電影美學、技術等等各種面向的知識。
【釀電影】2018年4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釀一場完美的視覺饗宴》專欄 〈那些溢出景框之外的小玩意〉by 蔡嘉瑋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

釀電影,啜一口電影的美好。 的其他內容

你可能也想看

發表回應

成為會員 後即可發表留言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