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好讀│都五十年了

　　舊相好久別重逢，真想先噬一啖。揭開飯盅蒸氣香噴噴，入口一啖排骨兼飯腴軟綿綿，味道窩心，溫暖的回響。下機回到家早上未到七點，請司機去信興買排骨飯。信興離家不遠，三十分鐘車程來回。回來揭開保溫盒排骨飯依然熱辣辣，兩盅排骨飯減去些白飯裝在一起，我挑了不太喜歡的鳳爪先吃了，沒有了鳳爪排骨飯單調了些，更好吃。（可能沒有了鳳爪又不習慣了，也說不定。）排骨蒸飯一定有鳳爪，吃了幾十年無變過，但又無人知道放鳳爪的好處，放多兩塊排骨不是更好嗎？鳳爪惹味？鳳爪是無味的，要惹味加幾片大頭菜好過。排骨黏著滲了豉汁濕潤的飯粒，一啖入口暖暖馥郁可口，心滿意足。這幾個月飛來飛去，匆匆回港幾天又往別處跑，沒機會有閒情吃盅信興排骨飯，今次回來靜靜地坐下來吃，味道是回家的感覺。

　　排骨飯是四○後工人大佬的飯。早上開工出汗前吃一盅排骨飯吃得飽，補充的不僅是體力，還有心情。吃盅熱辣辣香氣撲鼻濕潤腴綿的排骨飯，做人有番希望。每天早上「做人有番希望」，就這樣卑微，也這麼快樂。「做人有番希望」在當時難民潮，很勞苦大眾的感受，排骨飯就是那時勢逼出來的味道。多年前我請九龍福臨門寶哥做過一兩次蒸排骨飯，好吃。福臨門當然好吃，但是就沒有了「做人有番希望」那時代的勞苦大眾味道。最好吃的都不是那味道的畫面，處處汗水濕過的街道，福臨門是沒有的。

　　小時候做工廠，附近茶樓食肆早上都有賣盅頭蒸飯，最好吃的排骨飯是我工廠旁邊的店賣的。店裡早上做茶市，只賣排骨飯獨沽一味，外面擺三張四人檯坐十多人，其他是外賣。（用張白紙鋪在報紙上，倒下蒸飯，包走。）我跟工廠漂染房師傅阿財每朝坐在外面喝茶，必吃一盅排骨蒸飯。目不識丁卻懂看漂染配方，有些還是德文也看得明白，所以阿財當上漂染房夜班師傅。店老闆夫婦深夜二點開始擺街燒爐蒸飯，將一盅盅飯蒸至半熟備用，到時加排骨再蒸出爐賣。大家在隔壁，都是夜深寂靜無人孤單在工作，阿財跟老闆夫婦很快成了朋友。

　　最初阿財是每朝四點半下班到他們那邊，自己沏壺茶坐著，看著他們煮食。後來看到有什麼順其自然可以幫忙的自動做，大家仍傾談著，他卻不知不覺在幫手煮食，切排骨、醃排骨、煮飯、到時幫手放排骨落飯面等等。幫手做到七點，一切準備妥當最忙的時間過了，做到滿身大汗好愉快，他才跟我坐到前面檯椅喝啖茶，抖抖。因為他在廚房幫手，我們的兩盅排骨飯特別大盅特別多排骨，特別好吃！吃著別人吃不到的特權，也是種享受，何況是真的夠香夠大夠濕潤夠好吃的排骨飯。我跟阿財說：「不如叫老闆把所有蒸飯都做到我們這兩盅排骨飯一樣多料特大，就是貴兩三毫子一盅（當時一盅雞飯一元二角）都會有許多人買！」我那時常想著做生意，胡亂發想。

　　每天早上下班就去幫手，阿財每天最精神爽利是在廚房這兩個半鐘頭，放工後若沒有幹過這活，整天失落，回家睡在床上像個孤魂，輾轉反側睡不好。沒有工錢的工作，他依賴著過活。每天早上吃一盅一元二角的排骨飯，對一個月入一百二十元的小子是不小的負擔，但吃完一盅腴綿滋味的排骨飯，我心情愉快，渴望在明天，也依賴著這盅排骨飯過活。只一盅排骨飯而已，讓兩個天涯淪落人的日子過活著。

　　天雨路滑，一位少婦舞會散會後，駕駛著一輛Alfa Romeo跑車，不小心撞向背向著馬路在爐前蒸飯的老闆，老闆和蒸爐即時倒在地上，老闆尾龍骨斷了。少婦請最好的醫生為他開刀醫治最後都失敗，老闆因此半身不遂。老闆癱了，老闆娘同一個十二歲的女兒，生活怎樣過？阿財想也沒想，馬上辭了染房的工作，每天凌晨兩點開始幫老闆娘手煮食。店裡早茶生意維持住了，老闆一家三口的生活也維持住，阿財每月拿回染房的工錢，生活也維持住。以前大家一齊喜洋洋的日子沒有變，老闆每日坐著輪椅，看著老婆和阿財煮食，到開市做收銀下單的工作。就這樣，阿財沒結婚，幾十年像一家人，跟老闆夫婦三口平靜地平凡度過。

　　阿財接手後真的將排骨飯做到我們私伙的一樣特大特多排骨，賣一元半，賣個滿堂紅，生意好了不止一倍。在店現址做多七年，趁著老闆女兒到美國讀大學，他們把生意結束，一同移民美國。在美國定居後，他們在三藩市唐人街東山再起，照辦煮碗獨沽一味賣排骨蒸飯，又做到成行成市。就這樣，一個癱瘓的，兩個老實人，三個人從沒分彼此、計較過得失，平靜地平凡生活著。阿財六十六歲那年先走了，老闆夫婦也七十歲了，排骨飯的生意才結束了。「三十歲無端端殘廢，阿財無端端走來幫手，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今日阿財無端端走了，我們一家幸福了四十年。但幸福不會是無端端的，沒有阿財沒有車禍，我這生會怎樣過？」十年前阿財過身，老闆來信說。這次到三藩市與老闆夫婦一家人在唐人街吃晚飯，他們的女兒女婿和兩個三十多歲的孫女都來了。都十年了，講起阿財老闆總是瞪大眼望著我，兩眼泛淚光，笑得燦爛。啊！都五十年了。

人生將邁入七十的黎智英，除了名利，還有什麼值得追求？

《人生不是名利場》沒有天花亂墜的杜撰故事，這本書，給你一字一句原原本本，最真實的黎智英。收錄 2014年至今 58篇他的人生隨筆，看他自述從赤貧到富貴的人生轉折、還原雨傘革命現場、綜觀全球時事，以及處處流露對朋友家人的珍惜。他的成功並非偶然，他花火迸發的生命熱情，讓他不斷突破逆境，屢次翻轉人生。

2018年5月3日，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