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釀專題|是枝裕和:日常生活的魔術師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劇照/ifilm 傳影互動
認識是枝裕和的入門作是《空氣人形》,定情作則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有趣的是,之所以會去翻找後面這部作品,是一個深夜裡,為了與失眠共處而不得不在茫茫網路中找文章讀,在一個「日本奇案」的分類下,首度得知了「巢鴨兒童遺棄事件」,底下一位網友留言:「有被拍成電影,推薦找來看看」,就這麼按圖索驥地找到了《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看的當下,完全被是枝裕和乾淨且節制的敘事手法及一群孩童們的演技給拖走了。《無》片中,是枝擔當了導演及編劇兩個重擔,一樁獵奇的名案在他的轉譯之下,批判與獵奇的部分被抽掉了,在滑順的劇情推移中,情節的橫向發展都看似順理成章,到了最後一刻,觀眾只知道:有孩子死在一個看似普通的夏日裡,但,是誰造成的?沒有直接的答案,你只能從一些快速掠過眼前的畫面中,去猜測著攝影機後的眼睛,冥冥中做了怎樣的調度。
什麼場景最考驗演技?無非是日常生活。越是常見的視覺,越難進行哄騙。在是枝裕和的安排下,每個演員都展現出純熟且自然的一面。而是枝如何為觀眾打造「日常感」呢?《無》片中,孩子們剛搬入新家,入夜後,呼喚著媽媽。媽媽咕噥問道,怎麼啦?孩子以壓抑又雀躍的氣音回覆:這裡的榻榻米有新的味道。這一幕非常短,沒有交代些什麼,甚至可以說,抽掉這一幕,劇情依舊能往前推動。但,這一幕被保留下來了,為什麼呢?
香港作家黃碧雲曾打過一個形容,有些場景是「輕若不存在又彷彿長久」,而是枝擅長經營的,正是這一幕幕「輕若不存在又彷彿長久」的畫面,像是骨牌般,小心翼翼地堆疊出電影中馥郁的日常感。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這種「即使忘掉了也不會干擾生活,但驀地想起來,瞬間感到溫暖或失落」的記憶,才剛憶起,復又忘掉。是枝一一拾掇起這些,凡人不會特意保存的碎片,並據此重建了凡人的日常。有時想想,不免覺得太高明了些。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劇照/ifilm 傳影互動
是枝喜談日常生活,但他的日常也有些非典型的況味。《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有血緣的媽媽為了逐愛,捨棄了孩子們,再也不聞問孩子的死活。而對於孩子們投入關愛的,是素昧平生的高中生紗希。紗希不見容於同儕,反而在這些無人知曉的孩子們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橫山家之味》中,一位男人每年定期拜訪橫山家——畢竟這個家的長子為了救活自己而溺斃。而那位失去兒子的母親,也必然微笑問候,來年再見。理由是「才十年就淡忘,太便宜他了」。《我的意外爸爸》則是這個梗被用到極致的一部:一位事業有成,家庭美滿的白領菁英野野宮良多,一日接獲電話通知,由於醫院的疏失,他與妻子在六年前從醫院抱回的小孩,實則是另一對在同一天得子的夫妻的孩子。而他們「真正」的孩子,同樣也在對方的家庭中,被撫育了六年。
不難歸納出,導演對於「人為什麼要在一起?」相當感興趣,在他的電影中,主角間的相聚,起初都被織入了無奈與不甘的意涵。《海街日記》中,香田三姊妹先是父親外遇離家,母親承受不了打擊,也跟隨前夫的腳步遠走高飛。妹妹淺野鈴的出現,誠如姨婆的質疑:「雖然是你們的妹妹,但也是破壞你們家庭的女人的女兒啊」,這句話戳破糖衣底下的苦藥:血緣上曖昧聯繫的背後,有著埋藏已久的隱傷。
我猜,導演想說的是:並不會因為是家人,所以相知相惜、無話不談,或相互撫慰;很多時候,正因為是家人,所以彼此拖累、互相傷害,正因為是家人,一出言便擊中軟肋,令對方心底微微滲血,正因為是家人,所以有些話,千萬不能託付,只得拼命埋藏。
《海街日記》劇照/CATCHPLAY
《海街日記》的海報上,有一句話:「當姐妹是緣分,藏秘密是天分」,我覺得點出了是枝心目中的「家庭倫理」。從《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到 2015 年的《海街日記》,是枝反覆在「緣分」與「天分」之中游移,想要推敲出「歸屬感」的比例。到底是先有家的雛形,才有了家人?還是因為先在對方的身上找到存在的意義,於是確認了家的座標?而隨著他這幾年的作品,答案也漸漸沈澱在觀眾的心裡。他筆下的人物們,即使再怎麼煩躁、鬱悶,但弔詭的是,也沒有實際地選擇離開。
這也許呈現出導演的某些觀點吧:放下很難,但,選擇承擔的人更是不簡單。隱隱中,是枝的觀點,在如今強調「自我」的社會中,注入了另一種反動的浪潮。
曾上過編劇入門的課程,老師說,多數的故事、劇本中,主角都會陰錯陽差地踏上征途,而在任務結束後,主角將獲得新生、擺脫過去的恐懼,將糾結的因果梳理開來。然而,這個法則在是枝的電影中卻屢屢遭遇折衝。是枝的主角們,即使到了最後一刻,看起來還是跟電影初初開始沒什麼二致。你很難說,主角從事件中學習到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又做出了什麼改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即使狼狽,即使微渺,即使無人知曉,他們仍在過活。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劇照/ifilm 傳影互動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英文片名為「Nobody knows」,我認為這是是枝執導的電影中,相當重要的元素。無人知曉的存在,無人知曉的觀點,無人知曉的求生模式,無人知曉的兒時遺憾。鮮少導演願意搬上大銀幕的渺小心情,他倒是很在意。觀眾們一次次地走入戲院,無非是為了見證:有人捕捉到了——還不止一次——我們始終以為無人知曉的,只有自己在承受的,人際的細瑣折磨,身而為人的苦悶與寂寥。
我猜,這一點,也是是枝裕和的電影,為什麼能夠持續地吸引著某些觀眾的原因。主角最後往往做不了英雄,沒征服了誰,魔王從頭到尾沒現過身,主角最終亦沒有創造出什麼值得說嘴的豐功偉業,但⋯⋯這不就是我們嗎?原來主角們跟你我一樣,即使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還是搞得亂七八糟、無功而返。有些電影讓觀眾見證了奮勇與超越,是枝的電影則讓觀眾在回家的路上,更能夠寬諒自己的平庸與軟弱。
觀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像是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夜晚,散了一場很長很長的步,他沒有把你帶到太遠的地方,銀幕一暗,工作名單一行行往上跑,觀眾一轉身,又能毫不費勁地踏上回家的路。沿途欣賞著來時見過的景色,理智上,你知曉日子的外觀大致上沒有改變,然而情感上又能察覺,某些事物開始變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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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專欄 〈《犬之島》:我聽得見你。〉by 香功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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