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30|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世界的盡頭是我曾經唯一的去處

攝影:伊恩
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心底不知道為什麽總有著一股與當下年齡不相襯的蒼涼渴望,一心想走去世界的盡頭,看一看世界盡頭之處的風景。
那大約也就是聯考結束的前後,十七、八歲的我而已。
既使並不確切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麽追尋而去,在那裡是否又會有任何東西等待著我,我只能確定當時的心情是──某個遠在他方的「那裡」吸引著我,它是我眼見所及的所有「這裡」的盡頭,這腳下的立身之地,似乎已經不再擁有一絲核心地留戀於它們的理由。
雖然周遭滿是同樣年輕可愛的男男女女,世界亦有太多太多的事物尚於我而言仍是未知而朦朧的狀態,但是當整個世界還很年輕的時候,我這個目光太早太快地望向世界盡頭的人卻已經先行老去了。
而且,多少還帶有些自鳴得意。
我這麼認為,如果有一天我能夠站在一切的盡頭,結結實實地看著它,我或許就能從中看出所謂的真相,而這種巨大無邊和崇高的「真」(雖然可能十分抽象)於是就足以填滿、擁抱一個正散發著金色年華的光芒但實際上卻是空虛無愛的身體。
也許應該是反過來說。當時的我似乎就像是為了要贏得「真」,而願意以一副提早衰敗的枯槁之姿作為代價,甘心放棄此生最珍貴的東西,獻祭出去,換取資格以前往那個隱約關於著一切的盡頭。
後來,我真的老了,我才漸漸明白,那時的自己是如何不知好歹地自得意滿。
這種不知好歹的毛病其實連波赫士也曾經犯過。波赫士說他年輕時就喜歡假裝讓自己看起來很憂鬱,而且還經常得逞。
真理、正義、永恆、純粹、激情……,年輕的人總喜歡品嘗、把玩這些抽象而隱晦的概念,陷入某種思維的山谷裡面,如同一個孩子把玩手中的玩具或玻璃雪球那樣──真心、天真、令旁人看得著迷。
所以,這也很可能是大部分的人在一生之中,最接近於一個詩人的時刻。

日常即是無常
很可能有人看到這裡就開始要批評起來了:你們這一類人平常就是喜歡無病呻吟,盡說一些杞人憂天的癡話,滿腦子空想而不好好專注於身處當下該做的事情,例如努力念書、工作,有計畫有步驟地善加規劃人生,好好經營愛情、婚姻、友誼、親情、健康等等諸如此類的價值。
想要站在世界的盡頭,看一看那裡的風景?簡直鬼話連篇。
是的,我並不否認這些建議的正當性,人生確實是以上這些種種美好的事物所構成的(當然還有更多更多),但正因為這些事物太過美好、人對它們太過喜愛,以至於我們最後不免要開始心生懷疑起來,對著它們問起一連串的問題。
這些美好之事物的本質是什麽?如果我無法正確理解它們的話,我如何能夠知道我真的擁有它們?而它們是必然地且永遠地如此嗎?難道不會改變?這一分鐘所擁有的,難道不會就在短短的下一分鐘之後失去?又或者是相反地是得到?
事實上,用一分鐘作為單位來捕捉人生的變化似乎還嫌太漫長,太不精確,一個意外、念頭的轉換常常也不過就是一秒鐘之內就會發生在一個人的身上。
世界的盡頭這個概念之所以誘惑著人,其魅力既是在於它仿佛是一處在人世無常的變化之外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地方,連接著那事物是永恆不變的彼岸。雖然我們在語言上、譬喻上把它描述為是一種極遙遠極遙遠的天涯絕境,但這其實是透露出來,它仍至少是部分地聯繫著這個世界,也就是對於人而言,那個美好的不可能像是真的的彼岸終究是有路可走、可以到達的地方,而這種可能性就被保留在「盡頭」這個有著曖昧交界的暗示裡。

不是不在乎的唯物主義者
因此,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在世界的盡頭之地等待著人的是某種「希望」。
我之所以稱這些轉身望向盡頭的人是太早太快地這樣做,是因為不至於有人生來就會有如此念頭,一般人都是到了一定的年紀,經歷了自身的或他人的生老病死之後,才會漸漸將目光移向現世之外的世界,希望有那麼一個彼岸的存在。
提早渴望抵達盡頭的人不是看得太遠、太空泛,而是曾經看得太近,也看得太認真用力;不是不在乎,而是曾經感傷地念及眼前日常裡一切將隨時間流逝消失的事物,所以,與其不明就裡地斷定他們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倒不如明白他們其實才是真正的唯物現實主義者。
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就敏銳地察覺到了生命的無常,無法像周遭的人那樣總是隨遇浮沉而安,他們缺少了那種多少帶有盲目的樂觀意識形態支持著他們去相信,所有眼前所見之物、所見之事會順利地按照人的那份天真單純心意而持續下去,難保在哪個不留神的片刻後,一切幡然驟變。
人期待彼岸並不是什麽不正常、不健康的壞事,這是生而為人這種智慧生物自然會如此發展的走向,宗教的普遍存在便是為了這一點,我們不就經常見到許多大叔、大媽、老先生、老太太,熱忱地穿梭在寺廟、教會或以宗教發起的公益活動之中嗎?
生命過半之人企盼彼岸的存在與年輕之人企盼抵達、站立在世界的盡頭,事實上都是人對於現實多少感到某種失望、匱缺之後,試圖建立一處可以讓人重新拾起希望待下的地方。
然而,這兩者之間卻有一物理性的差異,其差異就在於前者比後者要多活了好些年,這一段多出來的時間在人心裡絕不會是一片空白,年長者更多地明白什麽是生命中可恨、可愛之處,以及可晾曬細數的回憶硬生生就是必然比年輕之人要豐富許多,這些積累於人心的記憶、經驗如同地心引力一般,會使人繼續某種程度地留戀、依附於現實,或是以強制的方式加諸於人的如房貸、小孩、事業等等,人總是有一、二件事放心不下,這使他們不至於如無所有也就無所失去的年輕人可能會因為很容易純粹化了自己的選擇,以至於走向一條虛無、懷疑和流浪無歸所的道路。
我在年輕之時有很長一段時間,就曾經感受過那種放眼望去,生命和歲月仿佛是月球背面一片無人知曉的荒蕪之境。然而說到底,我並不否定這段過去,它何嘗不是造就今天的我的一個重要的過程,而且在這期間我始終不曾放棄思索和期待,這是我最終沒有變成內心雖然自給自足卻已然傾頹塌陷之人的關鍵原因。
礙於篇幅,我就在此處停止下來。雖然其實還有好些地方應該繼續細加說明,不過也就只好找機會留待在其它文章中補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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