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8/2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好手好腳就可以做工嗎?

攝影/賴小路
文/林立青
我三不五時就會聽到「好手好腳就該去做工」這類的話,彷彿做工是一件簡單的,只要有手有腳就可以做的事。
多年前,我曾叫過一批粗工,當時點工行信誓旦旦地說這批工很棒,是身強體壯的中年男性,那說法讓我活像是奴隸市場的買主,他們則像魚市場上待價而沽的石斑、鱸魚或是各種活生生的水產。
到了隔天上午,這些很棒的男人到我的工地現場時,我隱約察覺這些人不行:獨輪車使用不上手,搬紅磚的時候不知道屈膝,以為灰袋和白袋都可以輕易上肩,米袋裝得太滿。但當時的我沒太多想法,只是要進度完成。
指示完畢後,我隱隱約約知道他們的身體可能受不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才到中午時間,這些人就紛紛氣喘無力,很顯然地已經過勞,甚至有幾個人對我說「自己不行了」,手、腳、腰、背都開始痠疼起來。
我當場便念起帶他們來的老闆:「你的工根本不能用!」
這些看起來仍舊好手、好腳的工人根本不知道抬東西時要彎膝蓋,不彎腰,不知道推獨輪車得要人和手都在後端握著,不知道白袋裝的二十五公斤黏著劑要身體夠好才可以上肩,五十公斤的灰袋水泥應該平放在背上,用揹的走,甚至也不知道整理碎石、碎磚時,米袋不可以裝滿。這些年約四十的勞工們被我數落一番,只能在一旁抽菸。
我的標準很簡單:工作能力比我差的都不能稱得上是好工人,畢竟出賣勞力的人不該比監工的力氣還差,還不努力。人力派遣的老闆聽了,苦笑著說他會帶著做,接著告訴我這陣子的工都是過去做卡拉OK伴唱帶的,因為景氣不好,日子難過,大家才到工地來一起討生活。
隔天,阿海師聽我說這些事情後,對我說:「你錯了!這些人就是可憐才到工地。誰喜歡到自己從沒做過的地方工作,還要被一個小自己二十歲,可以當兒子的人數落?都是國民黨和馬英九心向中國……」身為老師傅的阿海師接著懷念起以前陳水扁,甚至李登輝時代的景氣,直說著要我對這些勞工寬容點,「你還年輕,所以不知道身體的操勞……」更諄諄告誡:「我們不是軍公教可以死活一輩子給國家養,都只是苦命人,想靠雙手養自己家。對這些甘苦人好就是積陰德,別像那些開單的警察和統治我們的法官。年輕人要知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與其讀書,不如多做一點好事……」阿海師如同父親,也像是導師,以他的人生經驗為我「開示」。我則心想:人窮命賤運氣差,風水到現在看也看不懂,這話似乎還有點道理。
當天晚上,一群監工朋友聚餐,同溫層相處總是有比較多的話題,交換著搞不清楚狀況的「天兵工人」故事:找不到廁所,亂尿尿在電線上被電昏;站在鋼梁上面用砂輪機切鋼梁,結果鋼梁切斷了,人也掉下去;站在吊車下面,被勾索甩到倒地;叫他整地開條小路,結果拿鐮刀亂揮到蜂窩,被蜜蜂追著跑;不會推獨輪車,在過架板時連人帶車地掉到水溝裡……身為監工的我們有太多關於這些工人的蠢事可以拿來說,即使比起當兵還要悲慘也不在意,我們是笑著說的,同溫層各自有各自的殘忍,我們也只是習慣了而已。
當時我們討論起一個話題:工地垃圾要裝袋時,究竟是先套塑膠袋?還是先套麵粉袋?主張在內層套入塑膠袋的我表示,「麵粉袋一定要在外面,這樣一來好拿、好搬,二來不至於在搬運整理的過程中,整個袋子破裂、鬆脫。」另一人則持相反意見,認為:「米袋在裡面,才不會因為垃圾的稜角刺穿袋子而漏水。」
我們兩人為此爭論不休,他在工程部門當公務員的女友聽得很認真,提出另一個疑問:「袋子會不會裝太滿了破掉?」
我們傻愣愣地回頭,同時反問:「怎麼會太滿呢?」
她也疑惑,「垃圾不裝滿嗎?」
工地現場的垃圾不可以裝得太滿,這是常識。如果是砂石、水泥等建築材料還可以,但像垃圾、碎石和瓦塊頂多只能裝到一半。米袋、飼料袋及麵粉袋裝滿時可以盛裝六十公斤,不過,那並非一般人體力所能負荷的,所以理想的狀態是袋子只裝一半,也方便人員拉住布袋或米袋的角角來搬運。
「但水泥和袋砂都是滿滿的一袋一袋啊!」女孩依舊無法理解,在公部門工作的她每天透過圖紙和書面審核各種工程計畫書,但她不明白實地的工程經驗。我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解釋。
許多人認為「好手好腳就可以去工地」,但事實上,少有人知道工地的專業和工作內容,只是輕易地認為隨時可去,因為辛苦而危險,所以錢多又好賺。這種刻板印象既不全面,更不客觀。即使我能夠以文字書寫,或者花上半小時解釋,仍舊難以扭轉這種因「不知道」而造成的誤會。
攝影/賴小路
隔幾年後,同樣的情況再度發生,又是有一些「很棒的工人」來到工地,其中一人手上用電火布纏著指頭,另一人買了新雨鞋,兩人的安全帽又髒又破,看起來頗有做工的架勢。我到場時,資深的黃師傅教他們用圓鍬並附上口訣:「平的去,轉起提。」兩個工人眼神渙散,累懨懨的像是遊魂。那個用電火布纏手的師傅吃起了檳榔,電火布旁邊有乾掉的血跡,想來是受傷後隨意亂纏。
中午時間,我們坐在大樓旁,黃師傅告訴我又有工廠收起來了,這一批「很棒的工人」是工廠的下游廠商。旁邊的警衛和師傅們聽了,開始七嘴八舌地交換情報:
「一人給八千,就讓他們走路回家吃自己。」
「還有八千,好像也不錯。」
「做十三年要人走路才八千耶!」
「啊某你棟奏哩系軍公教喔?」
「屋八千愛偷笑啊!」
「八千,半個月就某了了。」
「啊幹來工地規身軀免一千。」
「艾啦,雨鞋四百、安全帽一百五、頭燈三百、背心一百五,差不多一千。」
「按捏一天工錢就去了……」
黃師傅畢竟有長年的經驗和技術,雖說這幾年景氣下滑,總還是比一般上班族好過一點。這些領報紙薪資的臨時工則不然,他們的替代性高,而且來到此處時難以融入。我們私下聊起這些中年失業進工地的人時,總說:「讚欸唷!」同時比出大拇指挖苦一番。同樣的狀況重複發生:剛來的脖子上披一條乾淨毛巾,做事時一看就知道完全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不但連「風頭欸瑱馬頂板模釘仔拾拾欸」、「散工去前控顧立艾抓貓」這些輕鬆的指令聽不懂,就算翻成日報表上的文字:「清理大門口露台上方的模板釘」、「下班前,把混凝土表面清理乾淨」,他們也不見得能夠馬上上手。這些臨時來的工人多數恍恍惚惚,等著被我們帶過來、帶過去,時而加上急吼催促。
其實我心裡知道,如果這些「很棒的工人」還能有其他選擇,不見得會到工地現場;就算到了現場也不一定當雜工或粗工,因為擁有技術者的工資更高。
駕駛怪手的林師傅告訴我開怪手不會比較累,甚至比許多勞工都輕鬆許多。但我看到的是這需要長時間的投入和經驗:每台怪手都必須使用大量柴油才能發動、運作,若是用來練習,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時間和金錢成本。熟練的怪手司機與菜鳥相比之下技術差異甚大,遠非一年、兩年可以拉近。
同樣的心聲來自貼磚的郭師傅,他對於外人的不理解也抱持相同的無奈。好的瓷磚一片動輒上千元,拼貼時的平整,以及磨角後的瓷磚該如何對磚、對縫,都需要大量經驗。但大多數人不曉得連瓷磚對縫都必須在施工時精準地測量空間面積、尺寸大小,每一片磚之間的縫隙、事先在牆上開線以定下貼的位置,也需經過再三確認。
像我這樣的角色也只能靠著同溫層取暖:調度師傅時的考量,究竟要技術好?還是配合度高?工地監工的待遇又如何?指揮這些師傅時,是否要考量他們的配合度或是個性?……但在工地內也不可能隨意找人談論,每個師傅多少都還是希望我可以多挺他一點。
那麼,那些來到我面前的人們呢?當一個產業臨時倒塌,當一座工廠外移,朋友和自己瞬間全部失業時,他們又該如何是好?
我永遠記得那些「很棒的工人」被推銷成優秀勞工,卻在工地出錯的窘困,我也曾是對他們破口大罵或是嘲弄他們為「讚欸唷」的幫凶之一,如同那些更遠、更雲端,更輕蔑地說「好手好腳就應該去做工」的人。
當然,我也在這個社會之中,我有罪。
(本文選自林立青《如此人生》,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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