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的回顧提醒,跳出了多年前的一則文,是一段跟小孩的對話紀錄:
小朋友:「我以後也要當老師,當像你這種的閱讀老師。」
小狐:「好啊!你一定可以。」
小朋友:「那我要讀很多書嗎?」
小狐:「可能要知道多一點點,才能跟大家分享喔!」
小朋友:「那我讀過《貓的報恩》和《龍貓》,這樣夠嗎?還是要再多一點?」
小狐:「很棒耶!如果可以再多一點就更好了!」
小朋友沉默了一會,回家之前,他說:「我還是想當閱讀老師。掰掰,下星期五見。」
那時的每個星期五,我要騎四十分鐘的車從臺東市區到太麻里的某一間小學,跟一群小一、小二的孩子們上閱讀課。跟我說這些話的小孩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的眼神,閃閃發亮的,說:「我還是想當閱讀老師。掰掰,下星期五見。」然後快樂的跑走了。
「閱讀老師」是一個什麼樣的工作呢?
我的大象我的貓
《我的大象我的貓》是一本繪本的名字,那時我很喜歡拿它來當作第一堂閱讀課的開場。我通常會跟孩子們自我介紹:哈囉,我是小狐,我很喜歡說故事,也很喜歡動物,我今天要來跟大家分享一個動物的故事……
然後我會翻開書,念出第一頁上的一行字:我的貓很胖,很乖,還很笨。
接著,我就會看見眼前的孩子們露出疑惑的表情;嘖嘴的有、皺眉的有、東張西望的也有……,更多的是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大部分的孩子會隨著故事發展,順理成章地接受這個安排,接受這個大象被叫做貓。沒有疑問,波瀾不驚的安靜。
但不約而同的,每一班總有那個最先舉手,指著我的鼻子大聲說:「你亂講!」的孩子。說完這句話之後的反應則大大不同,有碰過翹起腿、把臉撇過一邊、拒絕再參與故事的孩子,有擠著嚴肅的眉頭、從頭到尾盯著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孩子,有開始頻頻跟其他同學解釋:她說錯了、她只是在跟大家開玩笑而已,「對吧?」小孩問我。
「沒有,我是認真說的。」我會這樣回答他們。看著孩子的眼睛瞪得更大、嘴巴開開,皺眉的繼續皺眉、叨念的繼續叨念。還有的孩子會想要幫幫我。
有一班孩子很可愛,人數少、年紀小,談論過程中,認得的國字不多、表達的詞彙有限,於是他們決定:「我們來畫!告訴你什麼才是真正的貓。」
「我要畫大一點,讓你看個清楚。」小女孩邊說邊畫。
「你知道了吧!猫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那個是大象!」
說「不」是權利也是勇氣
《我的大象我的貓》看似是一個從頭錯到尾的故事,「那明明是一頭象,你卻說是貓」,天哪!是你看錯了?我聽錯了?作者搞錯了?還是你故意說故事來騙我?
我能理解孩子們在故事情節的安排下沉浸在故事裡,一片太平。但也總有這樣的情形發生:
「我不能接受。」有的孩子很誠實的表達。
這些孩子是這樣的,不管我丟出什麼,他們總有話說,喜歡或者不喜歡,開心或者不開心,即使不說,都表現在臉上。
這些孩子是這樣的,就算我給的那些什麼是他們剛好不認同的,他們會繼續聽下去,用任何姿態,前提是我不限制他們說什麼、做什麼,前提是我相信他們在聽,前提是我願意繼續說下去,也願意接受抱怨和叨唸,我同意他們在課堂上說或者表現出「不」,不管是「不喜歡」、「不高興」、「不願意」、「不同意」……,都很好。
只要故事能繼續,對話就會出現。
只要開啟對話,談論就會出現。
只要願意談論,不同的意見和想法就可以被聽見。
我們會知道
「啊,原來你也這樣想。」
「什麼!竟然有人這樣想!」
「哎呀,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接下來呢?我們就會有機會討論「為什麼」和「怎麼辦」。
面對孩子的拒絕,我不總是接的住招,但我必須承認:說「不」很好,說「不」是孩子的權利,是一種勇敢。而我能做的,是在閱讀課上創造一個安全的狀態,讓參與的孩子們知道這裡可以說任何話、我們可以互相信任,可以被支持、可以成為夥伴。也讓很少提出或是不曾提出疑問的孩子,有練習「說不」、「討論不」的機會。
在某些談論的過程中,我甚至鼓勵孩子們反對我、質疑故事、在敘事邏輯裡挑錯,提出另一種見解。有一位老師說:「當孩子看得見那個錯,甚至開始『玩』那個錯的時候,他們一定知道什麼是對。」
沒有拒絕,但是無聲的閱讀課
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害怕課堂上孩子對我說「不」、說「錯」。也隨時準備接招,接孩子們丟出來的什麼、接住課堂上的意外發展,通常都能順順的接續下去。我已經很習慣隨手備課,把自己當成一個工具箱,時時記著要在箱子裡增加內容,卻還是遇到了不夠用的時候,因為我遇到了一群對閱讀很有主見的大孩子。他們不拒絕,但我知道他們也沒有接受;他們很少說不、有時幾近無聲。這狀況先是讓我焦慮:我的工具箱不夠用了。然後我開始覺得無力,課堂上的對話沒有我能使的上力的部分,甚至一度考慮「退出」這個閱讀討論課,「他們不需要我吧。」我這樣想。我不得不重新思考關於陪伴孩子「閱讀」與如何跟孩子開啟話題,一天深夜,寫下了這些:
因為備課的緣故,近期我的聊天對象從老師、同學、學弟妹到學生家長,內容是青少年文學、繪本、桌遊到手遊……
閱讀兒童文學、研究兒童文學、還有創作兒童文學的我們,對於「真實的兒童」,其實是有距離的。
坦白說,這次閱讀課讓我有一點挫折,挫折主要來自察覺自己跟不上孩子們腦袋的轉速,也對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感覺陌生;帶著一點「哎呀,時代變了」的惆悵。
著迷動漫的小女孩、《達文西密碼》看三次的大女孩、閱讀口味五花八門的小男孩,他們共同的話題是──「第五人格」。
聽著孩子談論遊戲角色的設定、行動限制、面對遭遇的反應,以及種種條件圈限出的人格發展……我試圖從中剝取引起他們好奇的是什麼。
遊戲濃縮了時空,加強了玩家面對遊戲角色性情轉變的情緒衝擊,對孩子們而言是太好玩的感官刺激;我總是想在孩子們的「快」當中,偷渡一點「慢」。
這是一個挑戰,而且,我本人很慢。
「我們怎麼做能讓孩子感受到文學的美?很多作品是很有趣很值得談論的,應該可以跟孩子們談談他們自己的經驗。」性格爽朗的短髮老師說,「但,怎麼讓他們願意談呢?」
我不知道,每個孩子的動機都不一樣。
最近讀了朋友介紹的書《與鴿子海鷗約會》,作者是兒童文學界的重量級人物、是小時候課本裡報紙上出現的作家,也是小時候的我不會主動找來看的書。因為我覺得好老、好平淡,無聊。
可是最近翻著翻著,每天讀一、兩篇,短短的生活故事,每一則都好有畫面……故事裡提及的年代,其實距離我的童年好遠,故事裡描述的舊東西、老巷道,有一大半我都只能用力想像它們的樣子。卻越讀越有樂趣。除了猜、除了想像、除了故事本身的好玩;我讀著作者寫自己少幼時期的故事,連結的是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之間的情感。
說了很多、想了很多,關於文學、閱讀、談論與真實的小孩,我感到慶幸,這幾個孩子多麼「真實」,真實的接納、真實的拒絕、真實的表現出興趣與無趣,我在他們身上照見自己的現在與過去。
在閱讀與談論之間,我不應該想著當個推銷員,急著把心目中的好故事、好的談論方式推銷出去。
回想當年選擇成為一個說故事人的初衷,讓一切都從說故事開始吧! (寫於2018.10.8,當時正在煩惱如何為人數不多、對閱讀很有主見跟個性的小孩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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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這些在課堂上勇敢說「不」的孩子。
他們的坦白讓大象是大象,貓是貓;也包容大象是貓,貓是大象。
「閱讀老師」是一個什麼樣的工作呢?對我來說,是一個常常搞不清楚大象還是貓的工作,但別擔心,孩子們很清楚。
寫在後面的一點什麼
最近香港的新聞,讓我想起這些課堂上的種種,當我指著大象說貓,有的孩子很快發現語言的指涉和謬誤很有趣、有的孩子陷入深深矛盾的思考狀態、有的孩子不舒服不開心的情緒立刻爆炸……各種狀況發生在課堂上,我都覺得好,而且我很開心,因為孩子們夠信任這個環境,所以他們可以放心的覺得有趣、放心的玩、放心的反對、放心的不開心。
經營出這樣的課堂其實並不容易,孩子和我都得走過一段充滿各種糾結的路,然後信任與安全感才會被建立。那麼,我們的世界呢?未來會朝哪個方向去?身為大人(還是曾經把世界搞壞的大人),要給孩子一個怎樣的未來呢?還可以自在的說話、自在的玩樂、自在的反對、自在的拒絕、自在的開心與不開心嗎?
孩子們的腦袋清楚、目光純粹,不能唬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