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8/17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有一種如酒的自溺叫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

一個上了年紀的名導演薩維多停止了寫作,因為無法拍攝,無法拍攝,因為過於痛苦,彷彿死神於他步步隨行,他開始回憶起往事,同時三十二年前的舊片《味道》促使他去找當年處不好的主演阿爾貝多,一切齒輪轉動了起來,這不是阿莫多瓦的故事,而是薩維多的故事,這不是薩維多的故事,而是所有人的故事,關於慾望成形的第一次。
通常「自溺」是個不好的詞,我們用其來指稱自我溢出太多的作品,然而在本片裡「自溺」卻是全劇核心,電影開始沒多久,我們就看到這個中年男人薩維多「
自溺」在泳池裡,蹲著嘗試維持平衡,沉思,同時一切流動著,他的腋毛如同翅膀般打開,這與電影電影開場時那扭動的色彩呼應,彷彿是精神正在蛻變,這蛻變我們尚不知道是朝什麼方向,然而一切都伺機待發,儘管薩維多他告訴一個女人:「我現在只想像一般人一樣生活。」然而他其實並不知道怎麼樣生活,當他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再創作,而不能創作,使得他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於是他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之中,比如母親與其他婦女在河邊洗衣的情景,出生鄉村的他,喜歡跟在母親旁邊,因為父親總是不在場,後來父親把他們帶到一處蒼白的洞穴內,然後又再度消失,薩維多的父親就是這樣。
時間最具體的形式就是病痛,因為成長是無聲無息的,然而老化卻會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在背負著各種病痛的老薩維多的記憶裡,我們看到的是小薩維多因為天資聰穎而被選入教會學校,然而小薩維多在教會並不開心,或許是因為作為同性戀與教會的氣質無法相稱,又或許是因為教會教導的知識在他看來根本不算知識,讚頌天主的聲樂課,取代了地理、歷史、數學……等課程,而這些缺席的知識日後都得等他開始拍電影時一一補上,好像人生來就如一條銜尾蛇,朝我們成長過程生長出的孔洞鑽進去,鑽進自己的身體的孔洞,不假他人之手,回憶是自我歡愉的行動,比自慰更令人快樂,多彩的圖像綻放開來。
是電影,讓他重新看世界,是電影讓他有了不同的人生,因為自己作品修復後再映的緣故,老薩維多連絡上了三十二年前自己電影的主演阿爾貝多,因為薩維多當初不滿他過鬱的表演,以及他戒不掉的毒,與他產生嫌隙,甚至禁止他出席首演會,使得阿爾貝多恨死了他,然而阿爾貝多同樣也被跑來道歉的薩維多給打動,兩人還一起吸了毒,這是老薩維多的第一次,而他覺得很舒服,他又搖曳著進入了夢鄉,沈入過往時刻,鄰居說這裡是基督徒的古墓穴,他則漸漸想起在那白色洞穴內與一名大哥哥的相遇,那是一名健壯的,不識字的水泥工,他接受薩維多母親的提議,他教大哥哥識字,而大哥哥則幫忙裝潢家裡,這是在去教會學校之前的一切。
或許是因為寂寞了很久,或許是基於薩維多名氣可以拉自己一把的考量,阿爾貝多登門拜訪,他發現老薩維多竟會被自己口水嗆到,死對頭的兩人,一個花白的中老年人,一個沒那麼花白的中年人聊起了天,老薩維多坐在椅上沈沈睡去,
而阿爾貝多偷看他的電腦,阿爾貝多家中的一切都相當名貴,包含幾幅價值連城,古根漢都想借的名畫,然而最值錢的是薩維多的電腦,電腦桌面如颱風過境,文章四散,他選中一篇名為《成癮》(薩維多因為這次與阿爾貝多的再相遇開始吸毒,而阿爾貝多則開始戒毒,當然他已經戒了又沾,沾了又戒很多次了,所以他選中這篇作品,幾乎沒有運氣成分。)的作品,開始閱讀,心中開始構思這會是如何,於是他便出現在舞台上,紅色的舞台背景配上白色的螢幕,在攝影機的簡單縮放之下,卻製造了明確的從電影再到舞台劇,從舞台劇再到電影的效果,他所扮演的角色開始談到自己與電影的第一次經驗,還有後來那一段無法挽回的戀愛,以及取而代之的,對電影的瘋狂投入,當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我想阿莫多瓦是個多麼悶騷,又是個多麼寂寞的人,有薩維多這個角色還不夠,還要再隔一層,透過阿爾貝多,來呈現這個存在於阿薩維多作品裡的敘事者,一道光線折射折射再折射,既傳達的同時,也證明了數道透明之牆的存在。
或者反過來說,不這樣就無法訴說?因為那些事情已經過於沈重,單調的舌頭無法簡單訴說,你必須將其拉長,或者交給其他人來說,因為其過於熾熱,熾熱到當事人無法開口,只好寫下,成為秘密。
因為當天突然不想出席放映會,又隔著電話對當年阿爾貝多演技批評的老薩維多,兩人又鬧翻了,現場的觀眾隔著電話聽到的是沉默,而阿爾貝多氣憤的從老薩維多家中離去,於是老薩維多再次登門道歉,並答應把《成癮》交給阿爾貝多演出,唯一的條件是不要自己的名字在上面,阿爾貝多開始戒癮,老薩維多開始成癮,為了戒除痛苦成癮。
每當他開始致自己於險境時,那詭異的配樂就會響起,例如去治安不良的地區買毒的時候,一個男人砍傷了另一個男人,而他匆匆從毒販那邊取得毒品,之前他將止痛劑打成白粉使用,現在他把白粉當止痛劑使用,活著就是不斷感受,而他現在並不想活,因為如前所述,他已經失去了活著的意義,過去只存在他的腦海中,還有那一層層堆疊而成的皺紋,以及痛苦。
而另一方面阿爾貝多的《成癮》不只大獲成功,還意外的吸引到了恰巧路過的,在《成癮》裡所提及的,令薩維多當年心痛致死而無法挽回,沉迷於毒品的戀人,費德里科,他被這齣戲深深感動,並認出這部戲的真正作者是薩維多,他從阿爾貝多那裏取得了薩維多的資料,兩個戀人中年於電話相遇,薩維多起初說時間晚了,可以之後再見,後來卻下定決心拉近距離(有別於前段首映會上,薩維多先是用電話與觀眾隔著距離,後來又因為在電話裡講了錯的話,又與阿爾貝多拉開距離,這次他從講電話到直接面對面,形成對比)兩人相談盛歡憶當年,費德里科為了當年致歉,同時談到他後來成功戒毒,現在已婚又離婚的生活,有兩個小孩,同時在話語裡不時透露著自己對薩維多的感情並沒有因為這段長年的分隔
而消滅,臨走前他還激吻了薩維多,並問是否需要留下來陪他過夜,然而薩維多雖然開心,卻說這樣就夠了,兩人在電梯前道別,電梯裡的顏色是薩維多衣服的顏色,費德里科告訴薩維多,他一定會再打給薩維多,因為薩維多答應了會來拜訪他們一家,薩維多笑的很開心,他好久沒笑的這麼開心了。
因為這一夜,一切都改變了。
老薩維多開始接受自己經紀人住進自己家,住進自己母親的房間,同時他想起母親,關於老母親對他的教誨,他與母親之間雖生活在一起,隔閡卻一直存在,母親告訴他他從不是個乖孩子,而當年他拒絕與母親住在一起,而是埋頭拍片,更是傷透了母親的心,老薩維多不斷回憶著母親,直到母親臨走前一刻,他告訴經紀人他沒有信守與母親最後的承諾,他沒有帶母親回鄉下,因為母親生命的最後幾天,是在醫院度過,而自己在母親死後幾年,也開始停止創作。
他開始看醫生,戒毒,同時收到了一個奇怪的邀請卡,邀請卡上是當年水泥工大哥哥幫自己畫的肖像,小薩維多為了讓水泥工畫自己的肖像坐到中暑,然而他無法忘卻的是水泥工健碩的裸體,他在他們,那一口天井下洗澡,他的盆子就放在小薩維多看書時坐的椅子,小薩維多看見裸體的那一刻,昏倒了,而回家的母親,發現本該在家的父親不在,遷怒於水泥工。
這便是他的性啟蒙,慾望成形的大霹靂瞬間,缺席的父親,在場的大哥哥,以及作為父親權威替代品的母親,以及圍繞權威的母性溫柔,其所包覆的,就是小薩維多的童年。老薩維多與經紀人進入那間發出邀請卡的畫廊,緣份妙不可言,那幅水泥工為小薩維多畫的畫就掛在那兒,畫廊主人告訴他們這是在市集買到的,而作者是無名氏,然而薩維多知道這作者是誰,畫的背後寫著文字,那是當年水泥工寫給他的文字,在這麼久之後,終於到他眼裡,因為某些不明的緣故,母親沒有將畫轉交給老薩維多(或許母親也感受到小薩維多因水泥工大哥哥萌發的情慾?),老薩維多買了畫,經紀人問是否要幫他把人找出來,老薩維多卻說不用了,那樣的話就太超過了。
因為他已經心滿意足。
老薩維多躺在手術台上,告訴醫生,他又開始創作了,而畫面漸漸遠去,老薩維多與小薩維多都看著煙火。
正當我們都在緊張,是否老薩維多死在手術台上,電影來了神來一筆,又是小薩維多與母親在車站,而鏡頭慢慢拉遠,有人喊卡,後頭收音的人露出頭來,原來這車站竟是攝影棚,原來所有小薩維多與母親的記憶,都是老薩維多拍攝的「自傳電影」的一部分,而我們觀眾所看到的,原來就是成片,在這最後一秒,阿莫多瓦將距離縮減為零,明白的表示我們所看到的電影的作者就是老薩維多,而老薩維多就是他,他不能對我們呈現他的記憶,他只能呈現他的創作,然而這些創作所蘊含的,是原汁原味的痛苦,還有伴隨痛苦而來的榮耀,關於痛苦以及與痛苦和解所帶來的榮耀。
《痛苦與榮耀》必然不屬於年紀太輕的觀眾,因為我們都還年輕,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年輪把另一個自己的年輪擠壓,吞掉,我們的痛苦都還沒有堆積成榮耀,我們的故事還在進行,還沒有到循環往復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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