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9/1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真的找到犯人了嗎?《殺人回憶》

這一篇文章是取自遲遲無法發表的奉俊昊全作品心得其中一篇,因為個人強迫症的緣故,沒把每一部寫完就不發出去,結果一拖再拖,拖過了《寄生上流》的上檔期、拖過了奉俊昊的生日,直到今天看到新聞《殺人回憶》的兇手疑似被警方找出來了,就想到該是時候貼出這篇文了,因為當初看完對於「兇手是誰?」便思考了許多。
關於《殺人回憶》,我首先要說的是我並不喜歡找不到犯人是誰的作品,因為推理就其本質是對理性的讚頌,就是在跟觀眾建立以理性為最高價值的默契,當我們看有推理性質的作品,或者是開宗明義就有推理的,我們就參與到了一個與作者設置的謎題,同時與作品裡人物的推理競賽之中,因此如果推理作品裡「找不到犯人」這件事就是否定理性,毀滅與觀眾建立的默契,固然,偶一為之會讓觀眾感到新鮮,卻不能說是正道,反而可以說是作者對自身能力的不自信(既選擇推理形式,同時卻又背棄推理,那麼其就必然是附庸在一般推理作品下的異例了,即便是犯人是所有嫌疑人的東方快車謀殺案都還在我的可忍受範圍邊緣,又或者是查案者自己是犯人,但這些基本上都是推理作品之變體,就跟詭屋這部電影在許多粉絲心中之所以成為一代經典,就是因為建立在前面許多恐怖電影長久以來堆積的「梗」上,同時後設的將觀眾與因沒被滿足就要毀滅地球的邪神放在同一位置上,使得原本跟主角群同一觀看位置(觀看主角群如何解決當前難題,死裡逃生)的我們,到了最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就是造成主角群苦難的那個存在者,這樣的趣味的前提不是如一般作品取自生活,反而是取自其他作品,這是其特殊之處,我們能夠體會劇中其中一個在暴動中渴望見到美人魚的工作人員的心態,這些作為恐怖化身的怪物成載的是各式各樣的人所害怕各式各樣的恐怖,那就像一座巨大的吃到飽自助吧,你總可以找到你喜歡的怪物。
而奉俊昊的這部作品同時也是這樣的「變體」,然而作為「變體」的它,同時卻也並非沒有給犯人是誰一個答案,相反地它用只有電影才能做到的方式給出了答案,也因此我能夠接受這部作品並給予高評價。
那麼,奉俊昊的這部作品做了什麼?
奉俊昊的《殺人回憶》實際上用很精妙的方式說出了「查案者自己是犯人」這樣的答案,這並不是說查案者就是犯人,而是查案者與犯人的位置被重疊在一起,在電影開頭,主角大叔去查案,他蹲下水溝,看著裡頭的事物,那是一個死者,有個孩子趕也趕不走,他說什麼,小孩就跟著說什麼,然而小孩子在這些警察來之前,作了一個動作,他將抓的小蟲子藏在罐子裡,不被警察們看到,而主角大叔在水溝發現的,正是犯人藏起來的屍體,他用的,是鏡子的碎片,同時屍體上有著一只小孩捕捉的蟲子,於是「藏起來」與「藏不住」形成了警方與犯人第一次交鋒時摩擦的火花,然而「鏡子碎片」與「小孩」模仿意涵,卻又道出了要找出兇手,必須看向自己這樣的訊息,這並不是劇情上直抒其意的訊息,而是存在於影像上的符碼,尤其當電影結尾,主角事隔多年,小孩長大,同時自己已經不再幹警察,路過當年案發的地點,卻彷彿複製了一次之前的經驗,再一次的他來到那個下水溝,再一次的他向下查看,再一次的有個小孩看到他在看洞,只是這一次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她告訴他不久前有個男人也在這看洞,而男人在這裡看洞的原因是,「他曾經在這裡做了某件事」,符合小女孩描述的其實不只是表面上那個犯人,還有他,因為我們都看到主角大叔的確「曾經在這裡做了某件事」,他在這個地方擔任警察,同時還可能行之有年的製造偽證、污衊他人,殺人犯在暗地裡殺人,他也在暗地裡殺人,利用職權、利用法律抹殺犯人的青春與清白,而其殺人的權力來源則是出自當時背景政府的暗自允許,這也是為什麼本片背景會是學生示威,而片中警察與學生的衝突同時也存在於主角大叔與後面出場的清秀少年的對立上,因為「到底誰是殺人犯」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是政府,其實是體制。
也因此,這部片還會讓我聯想到的是李滄東的「薄荷糖」,因為裡頭同樣有作為秩序維護者的警方vs秩序破壞者的學生之對立,同時也有曾作為警察的主角一路墮落成為私刑逼供,侵犯犯人權益的狀況,差別在於《薄荷糖》裡頭的男主角最後被歷史的陰影壓垮,然而《殺人回憶》裡頭的大叔卻活了過去,他的兒女長大,而連他的兒女都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至於後半段突然冒出的長相清秀的少年,其功能正是讓他這個體制下製造的「諸多兇手」中的其中一人「放下屠刀」,與其對比的則是從漢城來,瞧不起這些鄉下警察粗魯辦案、崇尚理性與正當程序的另一位警察,他到最後反而與主角大叔交叉,走向對反的路,當主角大叔理解到程序正義及理性的重要(因為他發現這個新來的警察說的都是對的)
他卻不惜違反程序正義,違反理性的開槍,如其所言「我不需要證據,這些文件我都不需要了。」與之相對的是主角大叔所自傲的那雙在全片中從未成功判定犯人的「眼睛」也就是他所謂的「巫師之眼」,也就是說之所以能夠確定「犯人是誰」不是因為理性推斷出了犯人是誰,而是這只眼睛具有權力,能指定犯人是誰,
就像部落裡的巫師以傳統的神祕權威鐵口直斷,用模糊的語言,讓眾人信服被指認者的罪行,而這正是獨裁政府統治下警察最容易擁有的權威。這樣的權威使得知識(也就是犯人是誰的答案)被製造,因為證明犯人是犯人的證據可以憑空而生,而使犯人無罪的證據必要時也可以抹滅,《殺人回憶》的雙重性於焉產生,將前景到後景的「殺人者」合為一塊,而觀眾本身也參與了這場差點發生的謀殺,因為我們認為清秀少年「看起來」是高智商的冷酷罪犯,正如裡頭一開始被誣陷為犯人的智障男孩白光浩,後來也被逼著看著照片指認清秀少年為罪犯一樣,他似乎並非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而是因為有人「把他推到火裡」這個人是誰,沒人知道,然而他死前站在鐵軌上,面對著追上他的主角大叔,他的模仿隱約透漏了是誰害他的臉被毀容,他模仿的對象是一個交通警察,同時這裡又必須再次提到《薄荷糖》,因為在李滄東的薄荷糖裡,火車作為一個實際的物件同時也是象徵著「時間」它在電影一開始殺死了主角(該電影是用倒敘法,回顧死去男人的一生。)然後片中也不斷的使用火車來表現時間的移動。
而在《殺人回憶》裡頭,主角大叔與外來警官最終讓被確定不是犯人的清秀青年跑進了火車通過的山洞,山洞是一片黑暗,同時也預示了真兇被埋沒在時間裡頭,然而同時這個清秀青年也是警方魯莽辦案下的受害者,於是當兇手與受害者之間的輪廓被疊合在一起,我們便發現被埋沒在時間裡頭的,除了真兇,還有體制下的受害者,這呼應了本片作為背景的學生抗議高壓政府打壓人權的運動。(同時,學生在本片後半段也跑了出來與作為政府爪牙的警察打成一團,成為警方辦案的阻力,主角方希望揪出藏在學生裡的兇手,而學生希望揪出藏在政府的兇手。)使得本片在跳脫解謎窠臼後,讓人能回味再三。
最後要補充一點,我特別喜歡裡頭對於兇手用受害女性身上部件拿來殺害甚至凌辱受害女性設計,這使得殺人上升了一個層次,也有了更豐富的內涵,想想看當人民被自己繳納稅金的政府手下警察毒打、凌虐、殺害、強暴時,難道不是像極了在本片裡被自己身上物件如胸罩勒死的女性們嗎?政府的一切皆取自民脂民膏,卻將人民如同畜生一樣宰殺了,被宰殺的人民繳的稅,對律法的遵從,不是都成了屬於自己,勒死自己的胸罩嗎?這難道不是最極致的異化,當人民生產的一切沒有讓自己生活過的更好,而是使反過來壓迫其自身,奉俊昊對於人民與警察這兩種身分(被秩序統治,以及被秩序賦權的人)的相似與對立的呈現是很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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