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專訪之前,都會先行確認對方的作品自己看過多少部,在打開維基百科細數後,才驚覺即便沒有特別挑選,卻早已看遍了池松壯亮演出過的所有作品。還記得在 2014 年 NHK 人物跟訪紀錄片《情熱大陸》中,面對不順利的舞台劇彩排,池松壯亮喃喃自語地說著「很貴啊!舞台劇的門票,要七千五日圓。」──演不好就會對不起花大錢買票的觀眾,是他身為演員的責任感與覺悟。而這次在《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池松壯亮的演出不僅能讓觀眾值回票價,在採訪現場,我感受到坐在對面以真摯神情接受訪問的他,對於演戲、日本電影的未來,擁有著不輸給電影中宮本浩的決心。
作為真利子哲也導演第三部劇情長片,延續《失序男孩》的失序、血腥暴力風格,《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又再一次衝撞觀眾對於「電影」的想像。你可能從來沒有看過,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甚至憤怒到熱血的電影。但這一次,導演鏡頭下的「暴力」不再是為了好玩與肉體的刺激,而是要講述一個不成熟的男人如何成為父親,以及生而為人的「真命苦」背後、男人與女人們如何繼續活下去的成長物語。
平成初年必看經典《從宮本到你》,以及不討喜的男主角宮本浩
隨著 1989 年日本泡沫經濟來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新井英樹連載漫畫出道作《宮本から君へ》(原文:從宮本到你/台譯:男人真命苦)於 1990 年開始連載,而當時正是戀愛、職場劇作為「トレンディドラマ(譯:趨勢劇)」當道的全盛期,因此新井英樹筆下的男主角,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最瘋狂,甚至是「過於熱血」的代表人物。
《宮本から君へ》描述在文具製造商擔任業務的男主角宮本浩,不管是工作還是戀愛,皆過著如雲霄飛車般震盪在極端幸福與不幸之間的人生。漫畫中連續土下座 300 公尺、大膽的性愛與口交場面、被打到鼻青臉腫的衝擊畫面,以及宮本浩過於熱血卻又不成熟且衝動的個性,更曾被男性讀者票選為「最討厭的男主角」第一位。
《宮本から君へ》的書名靈感取自於 1968 年美國電影《查理》(日:まごころを君に),而男主角的名字宮本浩,則是新井英樹受到日本搖滾樂團エレファントカシマシ(ELEPHANT KASHIMASHI)歌詞的衝擊後,取自主唱宮本浩次的名字。宮本浩次的風格正是以「用生命演唱」、表情誇張的瘋狂而聞名。
2018 年《宮本から君へ》宣布改編成電視劇,首先找來作者新井英樹親自為電視劇片名題字,エレファントカシマシ演唱主題曲〈Easy Go〉。來到電影版更近一步,由新井英樹親自客串宮本浩父親一角,エレファントカシマシ主唱宮本浩次以個人名義演唱片尾曲〈Do You Remember?〉,原作與影像作品之間,保持著不輸給原著的熱血合作關係。
註:為避免與山田洋次導演的系列作品混淆,以下將以《宮本から君へ》稱呼漫畫原著,《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稱呼電影版。
一生懸命菜鳥業務「工作篇」、為愛頭破血流的男人「愛情篇」
這一兩年,不光是改編小說、漫畫的電影劇增,由電視劇推出電影版也逐漸成為主流,但是《宮本から君へ》雖然同樣推出電視劇與電影版,一開始的計畫其實「只有拍電影版而已」。真利子哲也導演當初收到改編邀約,與《失序男孩》的企劃大約同一個時期,但是《宮本から君へ》在改編的過程遇到許多困難與曲折,在幾經討論之下,才決定在電影版之前先行推出連動電視劇,描述原著漫畫前半段、宮本浩求職奮鬥的「工作篇」;而後電視劇在獲得「第 56 回銀河賞 電視部門獎勵賞」後,拍成電影版的企劃才終於復活,並聚焦於原著漫畫的後半,宮本浩與中野靖子的「愛情篇」。
1981 年出生,比起漫畫更喜歡讀小說的真利子哲也,20 多歲的時候偶然在一個月內,有 2 名朋友向他推薦這部作品。他懷著好奇的心拜讀之後,漫畫中所描繪的故事與當下自身所糾結的事物,產生了令人難以解釋的共鳴感:「對我來說,雖然這是年輕時讀過的漫畫,但是當時就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想著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拍成電影。本片是一部描寫『生而為人』的作品,我自己也非常期待,如果能由演員親自呈現演繹,會變成什麼樣的成果。」
但是正因為真利子導演對於原著如此喜歡,面對原作者新井英樹直接了當地說:「你就盡情地打破原著吧」,反而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這部作品本身就是在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如果是一個人的話,的確會不知所措,但是拍電影是團隊合作,我們所有人都是帶著超越原著的想法在拍的。」
從男人到父親,從宮本到你,刻骨銘心的痛
生理的痛、心理的痛,甚至是生而為人的痛,「痛」的象形文即是貫穿、相連,表示皮肉組織的疼感直到骨頭。而《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的「痛」字,是能夠穿越大銀幕,有如「4D」效果重擊著觀眾的心。這次為了專訪兩位影人,我特別看了電影兩次,第一次看到的是宮本浩與中野靖子,兩人之間壯烈的愛情故事;第二次卻覺得這是一部描述「父親形象」的作品,宮本浩從男人變成父親的覺悟與轉變,以及不同父親面對兒女的態度。對此,真利子哲也表示:
「為了將漫畫拍成電影,除了要改編原著的故事外,時間軸上我也做了調整。對於電影和故事來說,不論是公眾場合或私人領域,不管是宮本和靖子與自己的父母、家人的關係,還有他們自身與父母存在的問題,甚至是拓馬和父親的父子關係,對於電影整體來說,我的確特別加重父親的層面。」
深受赫蒙利.柯尼納(Harmony Korine)、文.溫德斯(Wim Wenders)、萊奧斯.卡拉克斯(Leos Carax)影響的真利子哲也,大學時就開始拿起八釐米攝影機拍片,哪裡有電影節就去投件,並連續兩年在北海道夕張國際奇幻影展獲得大獎。他的導演生涯就此開啟,2016 年以首部商業劇情長片《失序男孩》嶄露頭角,榮獲世界最重要電影節之一的盧卡諾影展最佳新銳導演。
真利子哲也電影中的「暴力」是不帶美學的真實,沒有漂亮武打動作,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的男主角,此次在《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同樣承襲此特點,激烈的動作武打戲包括床戲,都成為男男、男女之間的過招,從精液到經血,口水、淚水與汗水交織而成的,都成為電影中最真實、人們努力「活著」的證明。
戴牙套、燒聲,「一生懸命」成為宮本浩的池松壯亮
童星出生、大銀幕處女作即是在《最後的武士》與湯姆.克魯斯合作的池松壯亮,至今已累積近 80 多部電視、電影作品。積極耕耘電影市場的他,對於藝術的奉獻更讓他成為日本新生代男演員的「脫星」代表,接連在《愛的放題》、《紙之月》、《感受大海的時刻》、《無伴奏》展現大膽的情慾戲且不分男女。
或許觀眾早已對池松壯亮的裸體見怪不怪,但此次在《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中,那副軀體從頭到腳,乃至於眼神、表情與語氣,已經變成不折不扣的宮本浩。原著中,不管做什麼事皆全力以赴的宮本浩,對於池松壯亮來說可是真正的「一生懸命」(譯:用盡全力去做),甚至必須在八層高的樓梯上,吊鋼絲搏「命」演出動作戲,對手還是現實中前自由搏擊選手。
面對總是無法控制情緒、大吼大叫的角色,池松壯亮就連「聲音」也都獻給宮本浩,「剛開始拍戲時,我沒有想太多或有所保留,結果我第二天喉嚨就啞了。」願意為了角色付出一切,池松壯亮的熱血多少被宮本浩所影響,甚至曾考慮電影中牙齒被打掉的戲,和前輩三國連太郎、松田優作一樣真的拔掉牙齒:
「對於一部被奉為聖經的作品,如果連牙齒都不願奉獻,原作新井英樹應該也不會認同吧。不管這個世界變得多便利,仍是有很多事情,如果不竭盡全力的話是做不到的,只是把三顆牙齒獻給這部電影,能就此靠近《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的宮本浩⋯⋯我原本是真的有把牙齒直接拔掉的打算。」
好險,最後新井英樹、蒼井優,和包括池松壯亮的母親都接連奉勸他「牙齒是很重要的喔!」,才打消池松壯亮的拔牙念頭。
而在非常講究連戲的拍片現場,男主角卻在拍戲第二天就燒聲,我也好奇地問真利子哲也導演,是否曾阻止過對方要保護嗓子,不要全力嘶吼?導演的回應倒也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是覺得這樣或許能讓他成為真正的宮本浩,戴牙套而口齒不清這點也很感謝,正因為他在演戲時無法好好說話,這變成讓池松壯亮能成為真正的宮本浩的方式。」
從平成到令和,送給現在為生活而拼命的你
近幾年,日本影視尤其是電視劇的主角,逐漸有「機器人化」的趨勢,沒有表情與情緒的主角以多啦A夢的姿態指點、拯救活在現代的人們。然而,《男人真命苦 真人版電影》的宮本浩,在漫畫原著中的個性即是名副其實,一言不合就翻桌的衝動「昭和男」,對於已經進入「閱讀空氣」、察言觀色的後平成世代,宮本浩的存在,就像是解放現代日本人有苦說不出,在喜怒哀樂中被封印的「怒」。
《宮本から君へ》從原著漫畫再到翻拍成真人版,跨越一整個平成,直至令和初年登上大銀幕,影迷們對於電影最大的疑惑,莫過於為何要將一部 1990 年代的經典漫畫,設定於 2018 年的現代?
「這部分我有仔細思考過,這部作品的確是約 30 年前出版的漫畫,但當時所要傳達的訊息,其實到現在依舊是共通的。雖然已經過了 30 年,但像是這次演唱片尾曲的宮本浩次,也是持續玩樂團超過 30 年。以現在的時代來說,有池松壯亮和蒼井優這兩位優秀的演員,自己也作為一個導演,一直思考著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時代,所以就帶著自信去做了。」
而 13 歲就大銀幕出道與湯姆.克魯斯共演《末代武士》的池松壯亮,對於日本電影圈的變化感受極深,對這問題,回以一長段像是隔空對著日本喊話,也透露出作為演員的焦慮的回答:
「如果以現在日本電影的現況來看,這十幾年來大概有八成的作品,是因為改編自小說和漫畫,才被拯救的狀態。雖然這其中也因此衍生出許多問題像是:為什麼要把這些作品翻拍成電影?為什麼要特別將某種已經存在的作品,大費周章地被影像化,變成逢場作戲的形式?只是為了扼殺原作?讓原著和改編之間互有業績成長? 這種現象持續很多年,我對此一直抱持著高度危機感,身為演員我也在想自己能做些什麼?原本漫畫和電影就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如果無法拍出原著的價值,那就不存在改編的意義了。《男人真命苦》本身是 1990-1994 年連載的作品,我們必須去更新、進步,才能將這個作品傳達給活在現代的觀眾。 雖然我自己也不斷糾結,該怎樣才能交出個令人滿意的成果?面對新的時代以及變遷,我們必須活得比以前的人更強,對於在這個時代活著的人,就像電影最後那句『只要是活著的人,都很強壯』,簡單來說,想把這些跟大家分享。」
提到「男人真命苦」,多數人第一直覺仍會想到山田洋次的寅次郎系列,然而隨著 2019 年山田洋次真正的《男人真命苦》系列將推出第 50 部續集《男人真命苦 歡迎回來阿寅》,真利子哲也的《男人真命苦 電影真人版》也像是以宮本浩之姿,宣告進入「令和元年」的備戰狀態,在每個被打爆的下一秒,重新站起來迎戰。這樣的精神,不也與寅次郎不管被拒絕多少次,都能重新迎接下一個旅程的精神一樣嗎?
至少在訪談的過程中,能從導演真利子哲也與男主角池松壯亮的話語中,感受到他們面對電影的「宮本精神」──即便現實中兩位的個性,與電影中的形象截然不同,是如此地害羞與樸實。
全文劇照提供: 双喜 電影
採訪後記:
帶著小影迷、小粉絲的心態,與池松壯亮要了簽名,說著「雖然有點失禮,但可以和您握手嗎?」卻得到對方「一點也不失禮喔,我很樂意」的溫柔回覆。腦中不禁有股錯覺,這聲音和這軀體,真的和飾演宮本浩的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