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就不及格的媽媽

兩個月前，我們聊起老二去年暑假在瓜地馬拉學習西班牙語的事，以及在當地受到先生表姊的諸多照顧。

「瑪塔表姊才是我們家老二的理想母親啊！」我說。

老二愣了一下，先生則是滿臉疑惑。

其實，早在九月底我新書宣傳完從台灣回到德國時，老二就與我分享很多趣事，特別是瑪塔表姑家的豪華氣派生活，讓她特別驚艷。

瑪塔屬於金字塔頂端消費的族群，再加上她本身就是美女，又特別愛打扮，在老二拜訪她的那段時間，的確見識了不一樣的生活面向。

其實，老大是前年去的，她稍微描述過馬塔家的派頭，兩天得進一次美容院SET，全身都是頂級名牌，更遑論大到看不見邊界的防衛森嚴別墅，以及無數傭人服侍。

當時，瑪塔也建議老大要傳得更閃亮多彩一些，需要好好打扮，但是老大覺得各自觀念不同，也就不以為意。反倒是從小對時尚就很敏感的美女，與瑪塔表姑簡直比真實母女還親，期間有幾次家族婚宴與聚會，她會與老二一起仔細穿搭，交換時尚新得，「媽咪，你都不知道，瑪塔表姑的衣服都是頂尖設計師的作品，摸起來都好有質感，不像你啦，都撿別人的舊衣服穿，連阿嬤不穿的衣服，都願意接手，實在差很多。」

我聽了莞爾一笑，心想真是為難了老二這時尚美女。我本來就生性節儉，再加上個人可支配所得不高，重點是，我也不知道哪來的爆棚自信，覺得自己本身就是名牌，所以平日就隨便穿，轉好幾手的舊衣服對於我而言就是沒穿過的新衣，總覺得是人穿衣，就算是優衣褲也能穿出亞曼尼的質感。

總之，瑪塔讓老二開了眼界，「體」會另一種生活，老二也不無遺憾，我這太內傾直覺的母親，對於外在物質只求精簡，對於她則是太寒酸了。

然而，瑪塔也有遺憾，她的女兒是衝浪運動型高手，都三十多歲了，寧願長期漂鳥在國外一個又一個海灘衝浪，曬得滿身古銅，遠離金粉世家的生活，她反倒覺得我家老二更像她的夢幻女兒，逛街、做頭髮與聊時尚，所以聽女兒說，好幾次他們去度假別墅的夜裡，瑪塔都會在她床邊靜靜地看著她，輕拍她入睡。

「瑪塔表姑都叫我當她的女兒，因為我們兩個很合拍，嗜好都一樣。不像你啦，都只會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完全趕不上流行！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媽媽啦！」

說實在的，乍聽之下還蠻難過的，但是，接納自己的不一樣，也承認每個人在生命都有不同的在乎，我就能夠接受即使自己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成為老二心目中夢幻母親的事實。

這也呼應了近來生命的主軸，就是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與獨異，面對他人的不喜歡，不再執抝地削足適履，企圖符合他人的標準。

勇於接受不被喜歡的事實，以及面對身處這樣境地時所勾召出的種種創傷，以「好好的喜歡自己」作為一種自我貼近與回應，這真的是我最緊要的生活實驗。

過去的我，好害怕不被喜歡，卻反倒成為了什麼都不是的一團泥；於今的我，依然可能不被喜歡，但我接受了這個事實，真心認回自己的每一切面、碎片，「自我完整」正是喜歡自己的實踐。

於是，當我們再度提起老二在瓜地馬拉的「流金歲月」，我的這句「瑪塔表姊才是我們家老二的理想母親啊！」就放下了那種媽媽一開始就不及格的微酸與難過，尊重老二對於母親這陰性質地的另一種嚮往。

我知道自己在物質這一塊，是極度的輕忽與不在意，但卻是老二的最愛，即使一開始就不及格的我，在如何勉強自己，都是扳不回來的劣勢。太辛苦了，我終於願意放過自己。

畢竟我們都不一樣，我不想於這一塊努力，也就接受了耽溺在文字與意象世界中，很安貧樂道的自己，於此同時，有對於另一個物質世界的人，有著在河的這一岸，望向另一岸的好奇與淡然。

其實，這一連串小小的改變，正是從看見自己不是老二的理想好媽媽，那種無酸心情開始的。

陪伴自己的情緒，哪怕是腦袋都不屑一顧，甚至是慣性隨手打壓的一丁點感覺，都是可以讓自己重新做出生命抉擇的時刻。

選擇先跟自己在一起的人，才真正能在夠好的自我陪伴之後，真正走向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