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我很丟臉,並且警告我不要在客人面前出現。」伴侶說。
「怎麼會呢?」我問。
「她說我的髮型很醜、穿著很醜,男不男女不女的,覺得很噁心。」
「那你覺得呢?」
「我覺得這是我最自在的模樣啊。她怎麼看是她事。」
「哇,你真厲害,將人我的界線劃出來了。」
「我以前會覺得很傷心,畢竟是自己的媽媽,說自己醜還是會很在意吧?但我現在覺得不管怎麼樣,她都有自己的見解,都有自己的看法,那我好像也不能做什麼。」
伴侶認為不管做些什麼,她媽媽都是抗拒的。例如手足帶了另一半回家,就會被品頭論足一番,還沒好好認識對方,就已經先拒於門外。此時,再美好的親密關係,也會被媽媽以優生學的角度、經濟效益的角度,主觀地批判,如果為對象護航,甚至會為此起爭執。我能夠理解長輩想要子女有更好的選擇,但每個人心中的好,各自不同,有商討的餘地或許更能讓人感受到最初的善意。
她對於自己的外型,已經由在意家人的眼光到暗自灰心,由灰心到現在已經不在意了。反正不論穿不穿內衣、打扮中不中性,在媽媽的世界裡,當她宣告自己喜歡同性的那一刻起,早已被逐出由認同產生庇護的伊甸園。
過去為了怕家人傷心,每逢過年過節回老家時,會仔細評估自己的穿著打扮。衣服不能太寬鬆,顏色不能太深,不然會看起來會太「男生」,頭髮在前一兩個月前就不會再修短,髮尾在脖子附近搔癢著。這些刻意用心現在看來都顯得毫無意義,她媽媽一副她早就是妖魔鬼怪的立場,讓她無力再為這場主觀的感受爭辯。
「那你回家會有壓力嗎?」我問。
「現在還好,我就做我自己。我就是這樣子,她不能適應也只能尊重她。但我覺得她看久了就會習慣了。」伴侶若有所思後,這麼回應著。
「這是久了就會習慣的事嗎?哈哈。」
「而且她後來都會裝沒事,問我要不要吃什麼。」
「看來你媽媽也是用自己所能做的在愛你、包容你耶。」
「怎麼說?」
「即便你不是她喜歡的樣子,但她還是在有機會對你好的時候,想給予你啊。」
「這樣說也是啦。但她如果想到那些事,也會突然翻臉。」
「我想她盡力了,就跟你盡力想要符合家人的期待一樣,你們都很為對方著想。但畢竟人都有自己的極限,如果無法平衡,確實會像你說的突然翻臉。可能她還在找方法平衡吧?」
「希望是囉。只要她不要一直糾結這件事,其實都好好的。」
「嗯,也是。」
在伴侶坦承性向過後,幾次回老家的經驗,有好有壞。偶爾會覺得自己的出現很不受歡迎,但有時候又像回到出櫃之前,家人都能各自無事的相處著。在反覆無常的應對中,她也漸漸發展出更堅定的自我。我想其中有一個關鍵字起到很大的作用:「尊重」。
她想要得到媽媽與家人的尊重。尊重自己的性向、尊重自己喜歡的穿著打扮與風格。過往的她只想著要符合家人的期待,也暗自期待著家人終有一日能夠接受真實的自己。但這一天隨著一次次的配合演出,而變得遙不可及。
直到她半被迫出櫃的那天起,坦承了自己真實的模樣,她再也不用扮演一個她所不舒適也不認同的樣貌。她暗自期待被接受的自己,突然曝露在陽光之下,她竟然有種輕鬆的感覺。不需要再花費氣力刻意營造一個虛偽的假體。
我想,在這份輕鬆感出現的同時,她鬆手了。原本手中緊握「自己的困擾」,現在空出的手,讓她有餘裕看見他人的需求了。我認為現在的她期望家人「尊重」自己時,也有餘力看見他人的需求,她明白她也需要「尊重」家人對她的看法。
過往的她,認為「尊重別人的看法」不就等於是「認同對方」了嗎?我想這是非常不同的。
尊重別人之於我而言,比較像是允許他人如其所是,是一種對於人各有異的包容與理解。認同對方,是帶有支持或頻率上的共振,一種認出對方與自己相符的行動與特質。
總之,看著伴侶脫離義憤填膺的狀態,從以前一昧地放棄說:「算了!」,到現在能夠帶著「好吧,這樣也沒關係。」的心態,前往更舒適、更符合自己喜歡的模樣,真是可喜可賀。
一個沒有心理諮商背景的普通人
陪伴憂鬱伴侶的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