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序】
二次大戰結束,所有人心想:「這個世界會慢慢好轉吧!」,雖然戰爭結束,但戰爭帶來的後遺症還是令人頭痛,有些國家逐漸復甦,有些則進入漫漫長夜。
日本戰敗,臺灣人困惑自己到底是戰勝者還是戰敗者。可惜歷史沒有提供思考的餘裕,緊接著二二八來了,白色恐佈來了。1949年的臺灣人無論說了什麼,都希望有人可以聽到吧。就像2019的香港人,犧牲自己的日常生活,向全世界的人訴說自由的可貴。
藉由陳允元的〈現在是春天了嗎?錦連《1949年日記》〉、李璐〈想像另一座島嶼的天光──陳千武與《明台報》在新加坡戰俘營〉,讀者得以聽到1949年的臺灣人心聲,
「2020的臺灣人啊,1949年的我們依然盼望著光明的未來。」
雖然遲了一點,但我們還是聽到了。
就像臺灣人現在都聽到香港人的呼喊。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臺籍日本兵是臺灣人的家族歷史經驗,也許家裡有在南洋打過仗的長輩,或者一去不返的親人。但關於這段歷史的細節,卻鮮有人知曉。面對島上風雲變色的詭譎情境,許多臺籍日本兵選擇埋藏或燒毀自己曾是臺籍日本兵的紀錄,噤口不語,不再談關於南洋的過往,甚至絕口不提自己曾對臺灣的未來寄予怎樣熱切的厚望。
詩人陳千武珍重地將他和他的夥伴,如何懷著熱望活著的證明,悄悄帶回臺灣島上。儘管後來有些人在二二八事件中慘死,有些人隨著年老而自然死亡,陳千武也在二〇一二年離世,而總共五期的《明台報》,也許是那段隨著長輩凋零而逸散的歷史中,給我們留下的,關於他們曾經如何活著、思索的珍貴禮物。
它讓我們能從中窺知當時從戰爭中存活下來,在戰俘營等待歸鄉的臺籍日本兵,究竟怎麼在另一座小島上,思考臺灣和自己的未來,又是怎樣不安又期盼地,迎接「祖國」的到來。
若身在異鄉,人們會怎樣在歷史的震盪中,想像臺灣的未來?
隻身離開臺灣,到東南亞小島經歷毫無人性的殘酷戰爭,因為日本戰敗,突然從戰場上被解除了兵籍與職務的臺籍日本兵(包含志願兵、軍伕、軍屬)如何看待臺灣政權從日本轉移到中華民國政府的手中?又或者我們應該問,當他們浴血離開叢林,會如何想像臺灣這座島將脫離原本的殖民者,迎來可能的天光?
日本於一九四五年八月無條件投降後,臺籍日本兵從原先的所屬單位解散,在各地戰俘營自然組成「臺灣同鄉會」,協助臺籍日本兵脫離軍隊,踏上返鄉之路。從中學畢業後,被半強迫地「志願」參戰的詩人陳千武,也是眾多臺籍日本兵的其中一員。從〈獵女犯〉等小說中,可以看見他從臺灣至印尼的戰爭軌跡與戰時經驗。戰爭結束後,陳千武先在雅加達的戰俘營中等待,經歷印尼獨立戰爭中印尼人、盟軍、日本人與臺灣人之間複雜的糾葛,最後和分散東南亞各地的眾多臺籍日本兵一起,為等待返回臺灣的船隻,陸續集合到新加坡的戰俘營。
戰俘營的生活,和缺乏食物與飲水的嚴酷戰爭相比,壓力較為輕省。臺灣人得到盟軍配給的餅乾及罐頭,在戰俘營自種蔬菜,用汽油桶烹煮食物。但十多個月的漫長等待,儘管因為「臺灣同鄉會」在盟軍與日本政府間的斡旋,大部分臺灣人都得到良好的照料,不須擔憂下一餐在哪裡,然許多人在戰俘營中無所事事,經常滋生事端,且缺乏維持紀律的團體,陳千武就曾因為糧食分配問題遭人刺傷手臂。不僅如此,雖然「臺灣同鄉會」居中向中華民國政府及日本政府協調,返臺船隻還是遲遲不來,在這個期間,許多關於臺灣未來動向的耳語四處流傳,引發眾人惶惑不安。
「明台會」正是在這個混沌又曖昧的時刻,由一群臺灣人組建起來,曾任總督府書記官的林益謙(又名:林益夫)擔任會長,詩人陳千武為活躍會員,曾在其上發表過不少詩及文章。「明台會」是「明理臺灣」的簡稱,印刷《明台報》,目的是喚起臺灣人對未來的想像,團結同胞,返臺後共同建設臺灣。「明台會」以鋼印和油墨,用人工刊印《明台報》,同時也辦理演講會、模仿印尼舞蹈的演劇、中文學習班等活動,積極協助臺灣人與「祖國」更快接軌,也呼籲臺灣人返臺後應參與建設臺灣等行動。
《明台報》共發行五期,有二十多人投稿,中文和日文皆有。可以想見,中文是在戰俘營中,向有漢學基礎的臺灣人學習的,雖然生澀,但可見其述說的熱情。《明台報》中,對臺灣未來的走向主要分成三種意見:對同胞團結、自律的期待;一派人對「祖國」有所冀望,希望臺灣人能自立自強,走向三民主義領導的模範省分;還有一派人不信任「祖國」,認為只有革命才能真正幫助臺灣。
在稿件中,不乏對「祖國」的憂慮,吳忍朗在第三號《明台報》發表〈會員的感想〉,文中寫道:「現在我們在這集中營,每次聽得到有關臺灣的現況,都是令人覺得十分悲憤的消息。從五十年長久的辛酸好不容易才看到了曙光,可是這道曙光,好像僅是雲間洩漏的一剎那閃光,黑暗的濃雲又要覆蓋過來了。」
從日後我們知道,青天白日取代了日之丸後,原本對「祖國」懷抱熱切想像的臺灣人,在二二八事件和後續的清鄉行動中破滅,在戒嚴與白色恐怖噤聲。這也是詩人陳千武返臺後藏起珍貴的《明台報》,一藏就是數十年的原因。關於「明台會」成員的詳細名冊,因為二二八事件發生,會員之一的張瑞源害怕會員們遭到迫害而燒毀。
直到一九九五年三月,陳千武才將《明台報》交予日本學者岡崎郁子整理並發表。
經過漫長的時光,重又讀到這些前行者對未來臺灣的種種想像,以及對同胞共同建設臺灣的期待,對照之後在島上發生的慘酷暴行,除了唏噓,我們也能從中窺見臺灣意識的萌芽,及當時的知識分子如何看待中華民國政府。
這些被時光封存的珍貴紀錄,讓我們得以知曉,那時的人們在另一座島嶼抬頭,仰望惘惘的天光時,如何心懷自己的故鄉,勇敢去想像、去迎接即將到來,可能不盡理想的未來。
★作家小傳
陳千武(1922-2012)本名陳武雄,另有筆名桓夫、陳千武等。畢業於臺中一中,以臺灣志願兵身分入伍,隨後赴南洋參戰。1967年起,陸續以太平洋戰爭經驗創作一系列小說。為笠詩社發起人,曾任臺灣筆會會長、臺中市立文化中心主任。著有詩集《密林詩抄》、小說集《獵女犯》等。整理及翻譯了許多日治時代的文獻與研究。
★觀測員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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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鄭宏斌
上稿/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