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終於將《生命政治的誕生》給完整地讀完了。雖然不能說讀完一遍傅柯的演講稿,就能夠非常清楚完整地抓住傅柯的思考脈絡,但對於初踏上學術之途的研究新手來說,的確是了解「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與「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概念有很大的幫助。
中文簡體翻譯版本《生命政治的誕生》法蘭西演講稿,上海人民出版,2018。
雖然有許多問題可能連許多資深的研究者也不見得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比方說:新自由主義的未來?這太過弔詭的問題,便回頭質疑是否新自由主義本身能否比做一種「後資本恐怖主義」的變形?作者在讀傅柯的講稿同時,也一併在讀他的其他著作;如《必須保衛社會》、《性史》、《規訓與懲罰》、《古典時代瘋狂史》⋯另外還有行人出版的《外邊思維》。主觀認為傅柯是一個十分跳躍性思考的人。這樣說不是一種挑釁,也並非惡意批評。受過學術訓練的人,大部分會希望能夠井然有序,以具邏輯性的處理可得的文獻、甚至是關於思想史的史料。但傅柯很顯然就不是一個這樣的作者。在閱讀進行當中,就常常被他講稿所列舉的諸多例子給拉離核心議題。
中文繁體翻譯版本《外邊思維》由行人文化出版,2003。
反思何謂「離心」(centrifugal)何謂「邊緣」(Borderline)
在閱讀筆記中,筆者認為,於傅柯書中多次提出有關於被忽略的歷史,其細微的觀察與說服性的論述,包含他講稿裡所列舉出無數看似插科打諢的例證,都是作為對主流歷史論證中關聯性的質疑。必須很坦誠地說,自己對於西方歷史的文明進程,並不是了解的非常透徹,更別說是傅柯在講稿裡天女散花似的無數小例證,用以支撐他的論述主軸。每當在講稿裡發現傅柯所提及有關西方遺忘的歷史的記憶,尤其是他「特別」關注邊緣的歷史,字字如招魂召喚記憶,替讀者揭開散亂不全的遺忘歷史。
建構一種反大敘事的邊緣史
我當然同意傅柯的論述方式,某程度上在西方當代思潮演化史中,扮演足夠份量的「啟蒙者」,同時必須承認自己對於「思考歷史」的能力上,還不夠應付「非官方/正統」的敘事邏輯。「歷史」到底是什麼?這一直都是不易回答的問題。筆者年輕時期曾對於歷史教科書上八股流水帳似的敘事方法有著嚴重的反感與排斥,舉例來說,我們都曾背誦過官方版本的大敘事,如哪個國家打敗哪個國家,哪位元首做了甚麼事情,年代、發生地點,諸如此類。這樣說並不表示了解官方版本的年代演化史不重要;相反,透過重新去追問官方版本灌輸的「記憶」,是否遺忘或忽略了甚麼?
傅柯對於邊緣史的興趣,在筆者看來是對於歷史進程的反感、是對強人政治底下不斷念經的暈眩。個體相對於整個大歷史進程中作為一個無能為力的接受者、老鼠滾輪似的時間巨輪,我們置身其間卻與時代脫節,就好比那群被遺忘的邊緣者、被放逐的殘廢。討論傅柯的語言,無關乎「理性」及「非理性」的二元對立,而是「超理性」。
何謂「知識」與「真理」?
尼采寫了一本書名《反基督》宣布「
上帝已死 」,這裡的上帝指著象徵神學上被壟斷的主旋律,一段被掩蓋的歷史遮蔽是那些被壓抑的背景雜訊。教堂講授聖經的神父,正義凜然地向他的教徒們說:尼采是瘋子!他看不見上帝!到底誰是瘋子,誰不是瘋子?該問的根本不是誰瘋誰沒瘋的問題,而是該問在生命政治的框架中,是誰說了算?在尼采宣布上帝退位時,「人」才進入到生命本質存有的終極鬥爭。若說這世上眾人貪生怕死的佔多數比例,那麼某種程度上,極端主義的人肉炸彈更令人興奮。
是什麼樣的世界會逐漸讓人渴望死亡?或者說,「厭倦生存」?
是太過激烈而沒有實質意義的競爭,還是出生就註定好的階級不平等?
傅柯藉由開啟生命政治的鬥爭歷史、解構被權力話語所復述的主流論述,點出當代社會新自由主義的實質問題,文中處處可見龐大的野心。從十七-十九世紀末西方政治哲學歷史的梳理、再現那些被主流歷史給排斥的話語,被遺忘收編的喃喃瘋狂。
在此我們反思,「東方」該如何在西方論述架構中,回返自身,反省自己的狀態?
這會是某種普世性的考察嗎?還是生命政治鬥爭下某種共通的情境?「社會結構」?
要愛你的敵人,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馬太福音五:44)
在新自由主義的時代裡思考何謂「自由」
在新自由主義的世界裡,我們看多了慈善的貪婪、看到世人的盲目與徬徨。讀傅柯理論,某程度上已經不再是前衛的事情了,因為當人人都讀傅柯或人人都讀德勒茲的時候,也代表人人都不讀傅柯/德勒茲了。可以大膽的說,這就是後現代主義式的悲歌,尤其是當異質性不斷被開闊,擴延而無止盡的繁衍後,人類的腦細胞大概就會死去一半。在當代思索突破思考重圍的方式有多麼困難?人類的腦袋傾向於安逸,人是安逸的動物,這是不可否認的。如果討論新自由主義有另外一種繞道的可能性,那麼有可能以末日審判(The Bible,The Apocalypse)的說法,萬物趨向終結,死亡將帶給人性最終的安詳。這裡不談論宗教,而是談論信仰,所謂不信上帝的,也不一定是無神論者。更精確地說法不可知論者(Agnosticism)表示某些人類感官經驗上所無法歸類的神祕經驗、不能屈服於單一的邏各斯(λόγος)。
寧願相信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知識無法拆解的,即使言語論述無法被滿足,也無法指涉。引莊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宋·莊周《莊子》)。
知識及語言的徒勞
試圖再多說一點閱讀《生命政治的誕生》所領悟到的東西。傅柯試圖以散亂的事件卻尚未被官方完整收編的版本,來連結過去與未來,揭示主流敘事史於廿一世紀初期及廿世紀末千年的歷史斷層:在夾縫中求生存,這是當代社會眾多人口真實的寫照,以「跳脫邏輯」、「跳脫理性」的敘事方法,闡明歷史上存在著更多的偶然、隨機、與未知。回到現代觀點來看,我們可以反思應用在多變難以預測的商業環境裡,最愛探討的「風險管理」、眾人朗朗上口的「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理性決策」⋯,更別忘高階經理人腦袋被荼毒與不斷被轟炸的商業理性。與其老實地運用穩紮穩打的投資概念,不如說當今社會的經濟理性更傾向於亂度/熵(entropy) 般的投機取巧;價格與價值的錯亂,已不再能夠套用數據理性:成本-資本的概念去思考,更多的是這類型觀念的解體與重新組構。
結語
礙於篇幅,在此簡短地做個結論。我們透過法蘭西講稿的文本,作為歷史性回溯的異端史檢閱,讀者可以看到的是歷史軸線光譜的兩端,一端是正統敘事的國家歷史;另外一端則是教科書以外的,需另外挖掘與仔細考察常被遺忘的逸史。這使我們看見,當代社會的正統歷史,如何發展出變形怪獸【1】,不斷將我們給吞噬遺忘。 哲學家的頭腦,正如同實驗室裡不斷反覆操作、實驗、操作、實驗⋯,才能演算出歷史必然性的一種未來觀。這完全異於大數據時代底下,電腦機器運用刻板的套用統計學的演算法。感謝傅柯把歷史-政治經濟-社會結構三者做一個爬梳、讓可感知卻不可見的現象給顯現出來,並透過論述實踐的方法,將之傳遞給後代學人。我想不只是傅柯,就連其讀者也勢必面臨有關「共時性」 (Synchronizität)的問題【2】。可能我們嘴巴所述所言與大腦所想所思,相當程度上的「各司其職」偶爾相連,偶爾斷裂。
雖然沒有辦法確定自己對於生命的本質、權力之間的連結,是否完全理解傅柯在演講稿上的想法,但這也許得在傅柯晚期,往後的講稿裡才能夠繼續挖掘答案。
關於生命,我們懂得還太少,更別說是死亡甚至是瘋狂。
備註:
1.關於上述所提到怪獸的隱喻,王德威教授在其《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有更精彩的描寫,有興趣可以參閱。麥田出版,2011。
2.瑞士心理學家榮格1920年代所提出的一個概念,「有意義的巧合」用於表示在沒有因果關係的情況下,出現的事件之間看似有意義的關聯。1952年,榮格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為《共時性——一種非因果性原理》(Synchronizität als ein Prinzip akausaler Zusammenhänge)。榮格認為當事件除了因果關系之間的關聯性,它們也有可能可以通過意義關聯,由意義所關聯的事件之間,不需要因果關係上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