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3|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一個人

總有那麼個存在於時間縫隙間的灰白時刻,他突然感懷起失去的一切。
一切,說得有些貪心,他試著找個分類方法(界門綱目科屬種?),比較好歸類與追憶,甚至於,他還想從冷僻的角落開始搜索,就如馬奎斯說的:「那些會忘記的,就不值得寫了。」有些失去我們不厭其煩地照三餐感懷;有些失去在事隔多年後仍一陣心絞痛,這些怎麼也忘不掉的痛苦失去,也就不必再加重負擔了,他想找的反像是黑夜裡,不知從哪飄來的淡淡幽香,嗅著線索,溯著漫長的回憶之河,找尋那沒完全洗刷掉的痕跡。
不值得寫不代表不值得一個人關在房裡,再經歷一次。
每件事似乎都可拆解為人、時、事、地、物,於是他有個念頭,想把自己丟進超級電腦裡,計算出到目前為止,交錯而過的人們。他眼前浮現身邊那些「大數據」信徒的癡狂雙眼,明白自己其實並不想獲得鉅細靡遺的冰冷資料,所以他想設定一些篩選條件,讓得出的結果更有溫度些:走在路上僅有眼神交錯的算不算?星巴克裡穿著制服詢問貴姓的年輕妹妹算不算?曾從Pub帶上汽車旅館的一夜情算不算?
他還沒答案,先猶豫起一堆問題。
但終究,有些似乎不存在於記憶裡的面孔,還是得靠不那麼可靠的記憶。於是他原本以為的篩選條件反而是一些不可控的因素,人腦畢竟有太多的閃失、錯置,所謂的失去可能就是永遠打撈不到的海底沉船,他相信米蘭.昆德拉寫下的:「日常生活。時常生活裡不僅只有百無聊賴,不僅只有微不足道的瑣事,不僅只有重複性的事物以及平淡無奇的經驗。它也是美:比方氣氛的誘惑力;你我都可以從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得到:隔壁公寓送過來的輕柔樂聲;風吹窗戶,窗扇輕微掀動;教授單調的聲音,那心懷愛情傷痛的女大學生聽不進去的聲音。這類微不足道的情境竟然可以使個人私密的事件染上不可模倣的獨特性,讓這事件在時間裡被定位,成爲遺忘不了的事。」
那些微不足道的情境,有時得等,等它從記憶的深海底自己浮起來,這裡不適用民間關於「頭七」的傳聞,但真的也是屬於上天管轄的「機運」,再一次的錯身。
譬如雜誌上翻到的英倫復古綁帶高根鞋,他回想起多年前的夜晚,那天晚餐後去她租賃的地方,進屋前她脫下那雙亮皮的鞋子整齊地放在陽台上,結果他們只是在她的套房裡喝著咖啡聊天,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他們這一世,最靠近的時刻,錯過了那不知花多長歲月修來的緣分後,就漸行漸遠最後甚至失去聯絡,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雙鞋依然鮮明地擺放在記憶的抽屜裡。
又或者是更早的小學時期,他和一群年齡相仿的鄰居去巷子底的劉伯伯家玩,劉伯伯的行徑有些孤僻,獨自住在擁有院子的大房子,那天突然熱情地招手把經過的他們叫進去玩,他們坐在客廳裡,劉伯伯說要去廚房準備吃的,等了十分鐘無任何動靜,他們開始有些不安焦躁,有個年紀較大的男孩自告奮勇溜去偷看,回來緊張地告訴大家說他看見劉伯伯在一大壺冰涼的果汁裡加進藥粉,於是,他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彎下身子偷溜出去了。幾個月後,劉伯伯就搬離那間房子,大人們提起他時眼神總閃爍著什麼不方便開口明說的秘密。多年後,他看到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神秘河流》,大概猜到當初錯身而過的(不是遺憾而是慶幸)可能是什麼了。
他還想起了他整個的童年。
他是獨子,父親忙著工作,平常就難得遇到,假日也經常是他跟母親兩人待在家或去附近的公園散步,長大後離開家,父親這個角色從他的舞台上越來越後退,無違和感地融為背景的一部分,他想起母親常開玩笑地說:父親這個名詞的具體解釋,就是「精子」與「金子」,這是事實,精子構成了他這個人;金子則建構了他的人生,父親沒有缺席,只是以不同的存在方式陪著他。現在的他,已經成熟到沒必要浪費時間去抱怨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反正人遲早要學會獨立、學會孤單、學會獨處、學會面對一切從你身旁流過、學會終究得一個人面對死亡。有一次他不經意看到父親早年做的廣告,突然發現在他沒法參與兒子成長的那段歲月裡,試圖用廣告裡的元素來彌補自己的愧疚,藉由故事或演員的旁白,表面上是在販售概念或商品,實則是在對他說話,他的朋友一直不瞭解,為何這些廣告會看到熱淚盈眶?他不想明說,就當作是父子間的秘密。
結算到目前為止錯身而過的人,並把他們全都記錄在筆記本後,他想,自己會不會也是別人在多年後感懷的美好記憶,是一張可以從回憶中浮現的面孔、他把時間與空間想像成一個超級大的廣場,每分鐘、有人離開有人剛進來、來來往往的匆忙人們,有時你低頭走著不小心碰撞到別人;有時你跟交錯而過的人四目相對;有時你們會交談幾句;有時你們會走上一小段路,人生短暫,但錯過的東西又那麼多,你在夜深人靜想念的那個人也會同樣地想念你嗎?如果沒有,那是多糟的一段人生啊。
他翻開朱天文的《荒人手記》:「有時,寂寞不僅是心理上的,它侵襲到生理。挺常見的方式,無來由我會突突心悸,一股急湍衝擊胸腔似乎向我預示什麼不祥之事,直到我喘息困難,歇倒牆邊用力深呼吸幾口,才漸消褪。不久,還會再來。它也會沈甸甸朝下墜掛,疑似脫腸。且分不清是站立過久,勞動過度,它會像鉗子一樣咬住我頸背肉,銳痛難忍,擺平於牀上。我乾睜眼珠,肉體疲憊之極,但要到寂寞也倦了,乏了,才雙屍縛抱在一塊兒的沈入睡河。」
於是,他好奇地打開電腦,將筆記本裡寫下的人名一個個輸入搜尋,倒了半杯清酒點起菸,臉上映著冷冽螢光,或許這是一個人的生活中,最最寂寞的探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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