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車停在偏遠的角落鎖上門,把手機鬧鐘設在12:30,當時是早上11點。設鬧鐘是為了配合列車經過的時刻 。
這是一座山城,只有一個很小的火車站。從這裡列車要穿山越嶺才到海岸和太平洋鐵路接軌,有點像平溪線的風味。不同的是這裡一天只有四班車,而且是真正的機車頭牽引。
鬧鐘設完複查了一遍,發現不小心竟設成凌晨12:30。美國人頭腦就是這麼簡單,他們的思考跟鐘錶版面一樣,只有12個小時。全世界各國的時間都是24小時制。凌晨12:30,在任何一個思考正常的國家都應該是 0:30。如果你跟美國人說 21:30,他們還要扳手指算老半天。
在美國假設你買一樣東西是五塊兩毛五,付錢的時候如果你拿出十塊兩毛五⋯⋯容許我暫時停格一下。這種事在台灣從地攤到菜場每一秒鐘都在發生,但每一個人都知道你的用意──就連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台灣土狗都知道。但在美國商家會把你當笨蛋來同情,提醒你十塊就夠了。他們把自己數學的爛當成是你蠢。如果你告訴他口袋剛好有一個兩毛五銅板,他會困惑到不知所措。
我確認鬧鐘更正為12:30 pm,就沿著小徑順著溪谷走到鐵橋下。這段路大約30分鐘。小溪是我的秘境,上面漂浮著無數的回憶。兒子小時候每年夏天都會帶他來這裡玩水。生平第一次失業的第二天送完兒子上學之後,我也一個人在鐡橋下的溪邊待了半天。一個月後我在矽谷最黯淡的時刻找到工作,回到職場的前一天,我又回到鐵橋下待了大半天。
這次我的背包裡只有一瓶水,沒有午餐。這裡沒有訊號所以我也不能上網消磨時間。我算好12點43分,會有一列火車經過鐵橋。鐵橋大約60米長,距下面的溪谷大約8層樓高。從溪邊走上鐵橋得繞點路大約7分鐘。
我找了一塊大石頭在溪邊坐下來,等待12:30的鬧鐘,等待12:43的火車。
小溪在面前這一段水流緩慢而聚成一個淺水潭,這也是我私密的游泳池。再下去水流就變得湍急。反正閑著沒事,我就盯著水流發呆。
早秋時節,水上偶爾會漂浮著落葉。接著我看到一片樹葉在動──不是風吹那種動,而是偶爾微弱的掙扎。然後我看出那是一隻棕色的蝴蝶,翅膀張開就像一片樹葉攤在水面上,任之隨波逐流。偶爾有力氣牠就會掙扎,試圖把頭抬出水面。但這並不可能改變牠的命運,牠的翅膀完全吸附在水面上。我靜靜地看著牠從上游漂過來,慢慢漂向死亡。我像看著臨時搬上舞台的一齣已經知道結果的死亡劇,並等待它的結束。
我並不在乎牠的生命,這種時刻我不會在乎這種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只是要等我的火車,而火車就要來了。
然後蝴蝶一動也不動慢慢進入視線範圍,我相信牠已經死了。其實死亡本身比面對死亡要幸福。如果牠已經死了,那就應該是最好的結局。我靜靜地看著牠漂走,為牠慶幸。最困難的一刻對牠已經成為過去,我甚至有點羨慕。
可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發生了。牠又開始掙扎。
再下去水流變得湍急,那將是真正死亡的界線。我盤算著牠大約只有20秒時間。接著另一件我最不希望的事也發生了⋯⋯我突然意識到全世界只有我可以改變這些。
這一生我等待了太多別人可以改變我命運的事,可是都白等了。那些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在這個關鍵時刻,我竟然為一隻蝴蝶的命運展開思考。
如果我去改變這件事,並不是因為我在乎那個生命,這個時刻我不會那麼仁慈,那會是最大的諷刺。我只是覺得看著牠掙扎求生存,而當牠只剩20秒我又有能力扭轉這一切的時候,我不應該幫著牠向命運低頭。不是為了救牠,我只想對抗命運,證實它可以改變。
要改變牠的命運也不是那麼容易。這裡水深近膝,我得先脫了鞋襪和長褲⋯⋯鞋帶解到一半,我知道時間不夠了,牠距離死亡只有十秒鐘。我只好穿著鞋走進水𥚃一路追上去濺起了大片水花,在只剩兩三秒的時候我把牠捧起來。我希望牠能就這樣飛走,還我一個自由,讓我可以回頭面對我的事。但牠一動也不動,我意識到事情開始變得複雜。也許我不該淌這趟渾水的。
接著鬧鐘響了。
扣除走上去的時間,我最多只剩下五分鐘。我開始慌亂,我甚至想把蝴蝶丟了,回頭做我該做的事。但更糟的事情發生了,我突然開始不放心牠是否能活下去。我面對的不是蝴蝶,是命運。我怕在最後一刻又被命運打敗而功虧一簣。
這是唯一我可以改變命運的一次⋯⋯雖然這不是我的命運。
我把鬧鐘消了,小心走回岸邊。旁邊有一棵倒在水裡的樹幹,我把蝴蝶放在樹幹上,希望牠自行康復。我看著牠在上面慢慢爬行,後面留下一大片水漬。接著牠轉過來面對我⋯⋯相信我,那個時刻好奇妙。牠似乎知道我就是那個改變牠命運的人。說一隻昆蟲會感激也許太離譜了,但我發誓牠面對著我,身體一直上下搖擺著。也許牠想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牠已經可以鼓動翅膀,可是牠並沒有飛走。
那幾秒鐘的奇妙讓一切完全停擺。我無意間成為改變命運的人,但那麼微小的改變竟然對我有這麼大的震撼。我的時間已經到了,但鞋襪褲子都在淌水也都沾滿泥沙。突然,我不想那麼狼狽地去做那件事。我不想那樣羞辱自己。
看看時間,12:35 。這列等待已久的火車馬上就要錯過了,而蝴蝶仍然面對著我趴在樹幹上。我知道牠一直在看我。
很準時,12:43 我聽到火車通過鐵橋前的鳴笛預警,接著我看到火車通過鐵橋,製造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回盪在寂寞的山谷裡。準備了這麼久,這麼重大的決定⋯⋯那個時刻就這樣錯過了。
然後我們都坐在那裡。
我在等鞋子乾,牠在等翅膀乾⋯⋯我在等牠平安飛走,牠在等我平安離開。往後的半個小時,我們一直在那兒。牠還是面對著我,我也還是在那兒發呆坐著。
一直到我離開牠都沒有飛走,但我相信牠會的。
我拿起背包,淌著一鞋子的水,踩著滿腳滿褲管都是緊巴著不放的泥土,慢慢走回火車站。我很狼狽,但今天意外戰勝了命運。兩次。
回到停車場我先走到垃圾桶前,把原先預留在左後口袋那封信拿出來揉了,扔了。回到家前我還得先繞到超市買個外賣。我真的餓了。
(本文為創作。所有圖片來源 : 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