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台灣我一定會去吃欣葉的蘿蔔乾炒飯。我常在想我們都欠發明蘿蔔乾的人一個歷史定位。
平淡無奇下的高尚
家裡的冰箱隨時都藏著幾包蘿蔔乾。黔驢技窮的時候,靠著蘿蔔乾我可以變出幾道菜。炒蛋、炒豆干、炒洋蔥、炒包心菜、炒小黃瓜、炒香腸、加在排骨湯裡⋯⋯最引人側目的就是,中午在公司餐廳買一盤沙拉帶回座位吃,我會在上面灑一些蘿蔔乾。吃沙拉我不太加醬料,頂多就是淋一點義大利黑醋。但我會用蘿蔔乾取代西式撒在上面製造咀嚼衝突的材料。
沙拉是軟的,西方人撒在上面的堅果、培根末是脆的。配著一口菜葉,不分青紅皂白地咬下去,就會製造出層次感和微微的衝突感。但蘿蔔乾除了材質上造衝突,在味覺與聽覺上,也都盡到本分把對比做到最強。
蘿蔔乾不能登大雅之堂,甚至想當正規的蘿蔔都輪不到它。古今沒有人靠著吃蘿蔔乾過日子,所以它永遠不能成為主角。它一定要寄生在別人身上,而它唯一的責任就是製造淡淡的衝突,襯托出主菜的風味。人們咀嚼著加了蘿蔔乾的食物卻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永遠是成就別人的配角,也幫助了過去多少窮苦人家孩子的便當吃起來也算得上是津津有味。
蘿蔔乾讓我嚐到平淡中的高尚。但現在我才知道,生活中每一份高雅的對比在作家的筆鋒下,竟也都是令人有感的故事。
午後的隨意
下午我拿了筆電到後院開始享受我的布丁,同時閲讀舒國治老師的文章。讀到了《油條》那一篇,我開始掙扎了⋯⋯如果油條可以配白酒、配咖啡、配起士,而在他筆下又配得那麼動人,那蘿蔔乾為什麼不能配布丁?
所以我把蘿蔔乾剁碎撒在布丁上,那午後滿嘴的隨意,立刻就淋上了一層衝突。布丁是甜的、軟的,是西式的;蘿蔔乾是鹹的、脆的,是鄕土的台式。這兩者之間零交集,在情理法上都不容許共存。但我偷偷拷貝了舒老師午後信手拈來的那種隨意,而悄悄製造了吃喝玩樂的美,也成就了小小的飽足。
瞬間我在文章裡也看到了蘿蔔乾──很多身邊的價值都存在於最平淡的地方。它不用大也不必有份量,卻能興風作浪製造小衝突。這些對比可以在屏東老街上看到,在枋寮碩果僅存的藍皮火車廂裡找到,在日本陳年咖啡館裡以美式鄉村音樂聽到,也可以在台北大樓林立的側巷裡,以擺在路邊攤的一盤乾麵吃到。
這就叫做平淡無奇下的高尚。
芡粉和油條都是故事
述說這種平淡需要一股特殊的歷練。第一你雖在說故事,但心中卻不能有故事;第二你不能在文字上勾引讀者。引人入勝的劇情和喧賓奪主的文辭就像淋在上等牛排上的醬料,讓人吃得滿嘴都是廉價的醬汁。
所以看舒老師的文章覺得很輕鬆,卻又吃的是原汁原味。
故事值錢的不是劇情,也不是文辭,而是那份「有感」。有感最高的境界是不知不覺得來的那份輕鬆。作者必須要自己先有感,才能說出有感的故事,否則就只得拚命加醬料。但難就難在自己要先「動不動就有感」,而且要有感得自然而隨意。老師靠著那份午後怠惰的隨意,給人一種不勞而穫的輕鬆。就好像頂著午後的微風閉眼躺在葡萄藤下,卻不小心聽到了最純淨的故事。
所有的景物在老師筆下都可以看到被人忽略的平淡──那是平凡中帶著古典的平靜,卻又藴滿了故事。你不需要刻意去倫敦或巴黎找尋,在你我身邊的榕樹下或小巷裡,它可能已經生根、等你等了幾十年。
你唯一需要的就是有感與隨意。
信手拈來的吃喝玩樂
吃喝玩樂在我們的文化裡沒有立足的地位,但讀完我才發現──也同時感動又憤怒,原來吃喝玩樂,尤其是那種信手拈來「微不足道的吃喝玩樂」,竟然也可以成為工作,成為一種人生哲學。
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倒也願意嚐嚐那種晃蕩的人生。
在矽谷掙扎生存了一輩子,最近我開始思考,生命中如果拿掉了工作,我還剩下什麼。其實不多了。我竟用了一生去交換那些源源不絕的帳單。
如果早一點知道隨意的吃喝玩樂,也可以讓摘除工作之後的生命這麼富有,我會更早開始找尋周遭的蘿蔔乾,更早經營有感的人生態度,也更早享用這份富有。
方格子:
(10/21前訂閱,會有舒老師的親筆簽名筆記本,提供給書迷朋友們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