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床與演員──大猩猩F

作者：倍鳴

　　作為園遊會節目裡的一環，F裝扮成一頭大猩猩已經二個多月了。每週五天，從白天到晚上，與一頭真正的母猩猩共處在一間由灰色牆壁所打造出的籠子裡，待上一整天，什麼事都不做，這就是他的工作。

　　為何不要求他表演呢？據F所知，其他人包括隔壁的一隻叫做奇奇的貴賓狗都是每天在辛苦訓練著的，因為觀眾給予的掌聲讓它和馴獸師都不感覺辛苦，甚至為了要超越自己本性的技能，過度的折磨自己。相較之下，他除了呆坐在一張以塑膠塊堆砌出來的石板上，大多時間偶爾和另一頭母猩猩對望，提防她突如而來的騷擾之外，什麼事也沒有做，這份工作對他而言，實在是輕鬆的過分。

　　起初，Ｆ輕鬆度過了這份工作的第一個禮拜，但接下來他開始感到如坐針氈的難熬。為什麼會這樣呢？頭幾天很快就過去了，他覺得那毛茸茸的猩猩大衣很是新奇，工作內容輕鬆愉快。但是過了一個月後，他漸漸留意到時間過得十分緩慢，他沒有說話對象，除了躺著以外就是吃東西，不太需要理會遊客，更不會有人來理會他，換句話說，一頭無所事事的猩猩該是什麼模樣，F就是什麼模樣。

　　Ｆ感到很難受，這份工作實在苦悶，像是坐牢。他羨慕其他表演者的工作。他去找上司商量，但對方非常忙碌，時常還沒好好說完一句話就打斷了Ｆ，這使得他的抱怨無法連貫，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他結結巴巴的張口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一頭真正的猩猩。

　　在一連串流於形式的安慰後，對方警告Ｆ，每個人都看重自己的工作，只有他心懷不滿，他問，難道這樣吵鬧，就能取代其他的人辛苦贏來的工作嗎？Ｆ無從回答，走出上司辦公室的時候，心裡糊塗了起來。

　　Ｆ心想或許不該為難上司，自己換份工作就是。他翻了翻報紙的求職廣告，寫履歷表，心裡突然的自信全無。具體來說，他擁有熱誠，卻不曉得自己有什麼技能，又有那個地方需要他。

　　他又鼓起勇氣，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的上司，惶恐地說自己有皮膚過敏的問題，恐怕不能繼續扮演猩猩了，因為那一身大毛皮裝實在讓他十分難受。他請求能否轉任其他工作？對方給Ｆ弄得不耐煩了，於是告訴Ｆ說，如果你覺得這差事實在毫無成就感，何不和獸籠的管理員商量，做像他這樣看守工作的人，應該最能了解你們在想什麼。

　　Ｆ恍然大悟，心中大概有了主意。他找到獸籠的管理員，央求讓他帶一本書進去籠子，因為他想要透過閱讀來充實自己。但他心裡盤算的卻是，透過閱讀將能消耗掉他的注意力，他將會不在那座籠子裡，而是在其他地方，運用他身為人的能力，思考些只有人類才能體會的形而上的文字。

　　他得意地將自己怎麼藏書的計畫告訴管理員，但是管理員卻顯得很為難的樣子。那是一個有著像栗子一樣的臉型，頭頂參差地餘留著一撮稀疏的頭髮，矮矮胖胖的一個中年人。

　　F請管理員考慮為他破例一次，他會非常小心的，首先他的書不會超過手掌的大小，理想的書籍是文藝出版社的一套貝克特的劇作集，他收藏了數本，已經讀得非常熟了，他在腦海裡光用想的就能知道書在手裡的重量與尺寸。

　　Ｆ當然也不會笨到在遊客前拿起書來看，他示範了一遍流程。他會將書擺在那石板椅的上緣，站在欄杆外的遊客們只會看到一隻背對著他們的猩猩，由於欄杆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那些人也無從發現他低著頭的原因是在閱讀。唯一得麻煩管理員的僅僅是，必須幫助他將書給帶進來，因為一隻赤裸著身子的猩猩，身上是不會有任何口袋能藏起一本書的。

　　從一般人的角度上我能夠理解你的需求，管理員打斷了得意洋洋的F，他說，但是，你的工作和我一樣都是簽有合約的吧？待在裡頭坐著就是你的工作，而我的工作就是看顧你們，保持籠內的清潔，若是答允你的要求而使遊客們掃興，想像一下，他們要是發現你幹的好事，他們會不會因此懷恨整個園遊會起來？他們會不會懷疑這整個園遊會的布置全是騙人的設施組合起來的？從而使我丟了這份工作？

　　你想想我的處境，和我一整天勞碌的要打掃你們的畜籠，餵食其他地方的動物而忙到連好好吃頓飯的時間也沒有來比較，你向我抱怨工作時沒事做時令你覺得發慌難過，不是擺明的在欺負我嗎？

　　Ｆ聽罷，赤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地道了歉。他悻悻然走回獸籠，管理員的訓斥使他感到羞慚。

　　他不太了解，這份差事的條件並不嚴苛，競爭者眾，他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最後會被挑上？但無論如何這會是他人生之中少數的好運之一，因為這工作的好處是不需有什麼專業技能，但乖謬的是他居然對此還不滿意？

　　從另一個角度去想，要是他選擇的是其他工作，或者說當初他放棄被選為表演一隻猩猩來當成節目時，他是不是就不會為了如何打發時間而困擾了？他不敢肯定，因為當一種眼前的煩惱消失時，他很可能就會轉頭陷在另一種更大的煩惱裡。

　　他試著回想扮演猩猩以前的經歷，確實也是在這種起起伏伏的勞碌中渡過的，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作為一頭猩猩，其身心經受煩惱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一種新的體驗。

　　他呆坐著望著自己毛茸茸的大手，粗厚的腳掌，然後，和那一頭老是對他投以愛慕之光的母猩猩對望，再這樣下去的話，搞不好會開始覺得母猩猩也有迷人之處而陷如奇怪的情網之中也不一定。

　　這時，有幾個孩子來到獸籠旁，朝著F丟擲了幾塊香蕉皮過來。F手足並用地跑向他們，呲牙裂嘴地威嚇了幾下，又捶了捶地板。孩子們樂得尖叫並跑走了。F翻了個筋斗躺在草堆上，無神的望著欄杆外的天空。

　　Ｆ是最後才意識到這件事，即這項工作的好處也正是它的最大壞處。若把這座園遊地當作是舞台的話，即是他不用作任何勞苦的練習，就獲取了這個角色，贏得登台機會。他的才藝僅僅只有一項，而且是與生俱來的，即以一種遮遮掩掩的方法演出他是如何地失去了行動自由，而且，這個他自願失去的自由，這份雖未經過努力但再怎樣也敬業地展示了的才藝，他不能透露一丁點他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觀看的人們只曉得他是一頭猩猩，而他的表演是作為一頭猩猩的存在，而一頭猩猩再怎麼樣聰明，也毋須理解生活的徒勞對他而言到底意味著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