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投稿｜《情殺案中案》：寫給芬妮的密函

文／惟得

希區考克與楚浮的個別電影，恆常是電影學生的教材，一九六二年的雙龍會更為影迷津津樂道。楚浮主動發出請柬，希區考克欣然赴約，難怪楚浮高興得把訪談編輯成書，隨後有多國文字的譯本。直至二〇一五年，魅力未褪，紐約國際電影節的節目總監肯特．瓊斯就受啟發，拍成《希區考克與楚浮對話錄》，大部份受訪者侃侃而談希區考克迷魂的導技，楚浮似乎被冷落了，相信楚浮泉下有知，也不會介懷，根本他是希區考克的忠實擁躉，寫影評時，已經推崇希區考克為「作者論」的表表者，在著作《我生命裏的電影》，就小心分析五部希區考克的電影。

楚浮的遺作《情殺案中案》（Confidentially Yours, 1983），內容晃動着希區考克的影子，其實他早在 1968 年就憑《黑衣新娘》（The Bride Wore Black, 1968）向偶像致敬，來勢洶洶的佳人並沒有得到影評人青睬，失敗並不在於楚浮模仿希區考克，而是數目字謀殺案的模式，令人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一弱女對付五惡男，加減乘除式的佈局，從五到一，影片也就結束，懸疑片完全沒有懸疑。然而，楚浮始終是楚浮，還是有奇峰突出的時刻，譬如露台謀殺的一幕，黑衣新娘把仇人推出街外，當魚餌的絲巾在屋簷前掙脫，配合着韋瓦第優悠的《C大調曼陀林協奏曲》，翻飛在大氣層跳現代舞，又似白鴿在海闊天空翱翔，鳥倦才慢條斯理休憩在草葉間，看飛機升空，載着黑衣新娘去會另一個仇人。這一段與復仇的情節完全無關，卻是迷人的 Truffaut Touch。黑衣新娘道重任遠，楚浮讓她喘一口氣。

《情殺案中案》再度選擇希區考克喜歡的題材，不止用黑白菲林拍攝，個別場面更拿希區考克的黑色幽默裝飾。現代導演講究速率，多是走火入魔的愛森斯坦信徒，希區考克卻抽絲剝繭地擺佈迷魂陣，男主角往往為金髮女郎意亂情迷，一如希區考克對電影的狂戀，這種吸水紙式的滲透方法似乎不合時宜，楚浮偏偏緬懷這種情調。事實證明，他與影痴的心意不謀而合。

儘管《情殺案中案》的風格近似希區考克，楚浮仍然保留自己的簽名，他與希區考克不同的地方，是把過份戲劇化的場面減到最低限度，角色很少在他的影片裏尖叫，主角運用機智查案多於賣弄身手。基本上《情殺案中案》是一部懸疑驚悚片，影片的賊黨卻沒有結伴提槍在街頭亂射，而是像普通人那樣穿著整齊上班工作，一如楚浮其他電影，染血的銀幕只是異數，日常生活通常無色無嗅，生命倏忽變幻無常，尚路易．坦帝尼昂飾演的地產商人偶然到郊外打獵，不料被人指控謀殺，新婚兩年的妻子暴斃，他才警覺自己對她的身世竟是毫無所知，因為命運這樣不可捉摸，人際關懷更加值得珍惜。

如果說高達的新片像另一段歷程，楚浮的電影就像一次又一次的回歸，因為楚浮服膺「作者論」，要是熟悉他的作品，便會發覺他每一部電影都有一個無形的扣，互相牽連。《情殺案中案》裏警方通緝地產商人，辦公室就成了暫時棲身的囚籠，地產商人明知自己被人嫁禍，也只好委託芬妮．亞當飾演的女秘書出外明查暗訪，為他洗脫罪名。情況有點像《最後地下鐵》巴黎劇院的藝術總監夫婦，丈夫是猶太人，納粹黨佔領法國後，成了被追捕的野獸，終日委屈在劇院的地下室，藉着熱氣通風口遙控指導演員排練新戲，劇院的大小事務就由妻子接管。回頭說《情殺案中案》，女秘書返回辦公室向地產商人匯報他妻子的身世，詳述又有點像《騙婚記》凱瑟琳．丹妮芙飾演的假茱莉，見財起心不惜殺掉真茱莉，越俎代庖來到莊園，經不起莊主苦苦痴纏，終受感動，和盤托出真相。《情殺案中案》結尾一群頑童，先讓我想起《四百擊》裏被木偶戲感動得哭喊的一班稚童，繼而是《零用錢》裏用一張張淘氣臉孔拼湊的搗蛋童年。

《情殺案中案》的原著是美國作家查爾斯．威廉斯的《漫長的星期六晚》，典型的犯罪小說，楚浮染指，着意賣座把握，可有顧及文學價值？然而楚浮一向都沒有打算在銀幕上說道理，之前改編的犯罪小說除了《黑衣新娘》和《騙婚記》，起碼還有《槍殺鋼琴師》，從靈巧輕逸的《夏日之戀》到醇厚深情的《鄰家女》，楚浮流露了自己對愛情的態度，只不過因為他是性情中人。並不是說《情殺案中案》沒看頭，我們依然可以欣賞他的幽默感與即興手法。影片裏的兇手說：「有些人長大後，仍然拒絕成長，他們渴望霸佔城裏所有的生意，就像兒童霸佔所有玩具。」於是他想到殺戮。其實楚浮也是拒絕成長，不過他的出發點純真可愛，當然不打算殺人，總覺得他拍電影像玩遊戲，可以從心所欲模仿希區考克，或者心血來潮把影機對準頑童腳間傳遞的一個鏡頭蓋，愈 Jam 愈高興，他已經掌握到活着的意義，彷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到達自由自在的境界，如果我們把現實看得太執著，反為不能與他分享，因為我們曾經擁有楚浮這樣的導演，生命還是充滿旋律和希望。

傳統電影裏的偵探都由男性扮演，楚浮反其道而行，讓女秘書反串福爾摩斯（或者我應該說亞森．羅蘋），有意在熟悉的環境裏嚐試不熟悉的體驗，甚至搖撼大男人主義，提醒自己男人也有挫折的時刻，需要女人扶持。片頭影機追隨芬妮．亞當穿街過巷的情景，就使人精神一振，楚浮還加插一隻小狗，更似為光輝的行板譜上幾個俏皮的音符。資料顯示，《情殺案中案》開拍前一年九月，芬妮．亞當為楚浮誕下一個女嬰，是楚浮二十年來的第一個骨肉，於是我們知道，本名《密函》的《情殺案中案》，原來是楚浮的一封情書，寫給芬妮．亞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