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快樂與悲傷

「來吧，Scrum。」

上午九點，總監最喜歡的Scrum時間。所謂的「Scrum」，是二○○○年代初期以美國矽谷為中心開始的敏捷開發方法論不可缺少的要素，也是廣泛使用於像我們這種小規模新創公司的專案管理技巧。Scrum的大原則是：每天、在約定的時間內、以站姿簡單敘述各自昨天做了哪些工作，以及今天預定做哪些工作，最後由Scrum領導人以所有內容為基礎，檢視全員的進度。目的是以分享個人工作進度為最小單位，達到最好的工作效率。假如在充分理解敏捷開發的前提下進行Scrum，整個過程最長不得超過三十分鐘。然而，總監將Scrum當作早會一事，本身就是極嚴重的問題。就算員工能在十分鐘內結束Scrum，最後還是要聽總監囉嗦二十分鐘以上，每天因此虛耗至少三十分鐘的時間。

「不如就從Jennifer開始吧？」

設計師Jennifer是韓國人。敝公司位在韓國板橋工業園區而非美國矽谷，卻非要員工取英文名字，這是總監決定的。他表示，考量新創公司重視快速決策的特性，因此，包含總監及所有員工一律使用英文名字，為的是打造平等溝通的工作環境，並主張有階級之分的職別體制沒有效率。這個立意不差，但是，每次大家和總監或董事說話時，總是坐著說「上次David指示要過目的……」、「Andrew賜教的……」，既然開口閉口都使用敬語，為什麼還要取看似沒有階級之差的英文名字呢？不過總監David似乎並不在意這件事。其實我甚至想過，打造平等溝通的工作環境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總監不想使用自己俗氣的本名：朴大識。取英文名字還有另一個壞處，由於大家都直呼名字，年長者更容易自然地使用半語，甚至因為我的本名叫「金安娜」，英文名字也被隨便取作「Anna」。進入公司後，走到哪裡都能聽見省略稱謂的「Anna、Anna」，加上默默改用半語，令我十分不悅。我必須取個能與本名區隔的新英文名字，例如Olivia之類的。

包含總監在內的全體員工，十個人同時背對自己的辦公桌，站著圍成一個圓圈展開Scrum。直到最後一人，也就是我結束發言後，總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

「Anna，我說那個龜蛋的事情啊……這該怎麼辦？」

總監在身後的白板上寫下「龜蛋」二字，在字的上頭畫了幾個圓圈後，又立刻用手擦掉，手掌都黑了。

「唉，我可是個連『龜』字都不想看見的人啊。」

「龜蛋」是我們正在開發的應用程式「烏龍市場」裡，刊登最多商品的使用者。我們不是賣烏龍麵的公司，而是在製作一個能以手機定位為準，進行二手交易的應用程式開發公司。「烏龍市場」這個名稱，是「我家附近的二手市場」的縮寫，同時也包含了想要打造像大口吃烏龍麵那般簡單、零負擔的二手市場的含義—這是總監David的說法。即使不確定這是否是個好名字，但在主打類似概念的應用程式中，我們的確占有某種程度的優勢，以新創公司而言，也已經進入穩定階段，累積了一定人數的使用者，引進地區廣告成為公司的下一個目標。在附近居民上傳的二手物品之中（捨不得丟棄的家具、過小的童裝、尚能使用的電子產品等），確實地插入地區廣告（新開幕的健身房、裝潢公司、攝影工作室等），自然地導入。我們必須趕在年底前完成廣告平台的設置、廣告營運、廣告版面出售，並同時讓烏龍市場正式開始營利。這是攸關總監與董事生死的事。

幾週前開始，龜蛋每天都在江南區與板橋區刊登近百件商品。光憑這點，就很難把他當作一般使用者看待，更奇特的是，他賣的不是二手貨，而是未經拆封的全新商品，而且定價往往比網路上最低價又更便宜一些。商品幾乎沒有任何描述，除了「名稱」、「型號」、「面交或宅配皆可」，再無其他說明。販售的商品也南轅北轍，每次刊登空氣清淨機、吸塵器、膠囊咖啡機，讓人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轉賣親自購買的商品之際，又轉而刊登粉底液、防風外套、紅蔘、樂高等，把身為開發者的我搞得一頭霧水。不僅成交率百分百，龜蛋的個人頁面底下還有買家們交易後上傳的各種溫馨留言：「謝謝您以低價販售優良的產品！」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然而，總監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這樣放任完全不吻合我們服務宗旨的使用者，是對的嗎？一打開應用程式，整個畫面都被龜蛋的商品洗版，使用者會認為我們提供的服務是『我家附近的二手市場』嗎？他做到這種程度難道不該被視為濫用應用程式嗎？如何，是不是該給他一點懲罰？」

站在總監面前的Andrew雙手抱胸，點了點頭。

「再加上，這張個人頭像……豈不是真的龜臉的特寫照片？噁心得我都沒辦法直視了。要說我有多討厭爬蟲類，就要從當兵那時說起。有次我站崗完回宿舍的路上，有一隻這—麼大的蜥蜴擋在路中間。」

總監打開雙手與肩膀同寬。

「不騙你們，真的有這—麼大。因為那隻蜥蜴，那天我到天亮都無法跨過那裡，當然就不用睡了。所以我才這麼討厭爬蟲類。」

離題是總監的專長，我必須繞回主題。

「我明白David的心情，但我們不能把龜蛋視為濫用程式。」

站成一個大圓圈的員工們，視線統統投射到我身上。

「因為龜蛋，我們應用程式的評分大幅提升。點閱次數、使用人數、回訪率，全都是在龜蛋出現後才明顯上漲。此外，雖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龜蛋的緣故，但每週的新會員人數也開始不斷增加。再加上，龜蛋的成交率是百分百，這樣非但不是濫用程式，反而該把他視為忠實使用者。」

在我說完話之前，總監已經邊拿出手機邊說：

「不管怎麼說啦，刊登商品還是適可而止就好。」

接著，又在螢幕上向大家展示烏龍市場的即時頁面。

「你們看，我已經滾了滑鼠滾輪十次，全都是該死的烏龜文。」

總監提議，當出現像龜蛋這樣，同個使用者刊登過多商品的情況，是否能減少在頁面上顯示的比例。負責伺服器開發的同事嘆了一口氣，先以「你知道單單開發那種東西就要花上多少個星期嗎？」提問，再以「要在年底前趕出廣告平台已經很勉強了，可以不要再提些有的沒的嗎？」的語調，謙遜地數落了總監一頓。站著進行Scrum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分鐘，似乎該快點坐下，開始工作，對烏龍市場的發展才更有幫助，但總監似乎完全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萬一他賣的是贓物，怎麼辦？」

「嗯？」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一天賣上百種沒有拆封的新商品耶！我問你們，如果那全都是偷回來的東西，怎麼辦？或者是賄賂之類的，那就非同小可囉！」

我微微將脖子往後仰，閉上眼睛。總監接著說：

「你們誰去見一見龜蛋吧？Anna，你去一趟吧？」

「我？」

總監從牛仔褲後口袋拿出皮夾，掏出兩張五萬元紙鈔緊緊塞到我手中。

「你用這個去跟龜蛋見面，看要跟他怎麼交易。啊！當然了，如果要買東西，你也可以買給自己。」

無法壓抑煩躁的我開口問：

「如果他願意見面，見了面要說什麼？」

「謝謝他使用我們的應用程式，然後叫他不要一直洗版，刊登商品稍微克制一點。一小時一個，一天二十個左右就好。」

真是鬼話連篇。

「還有，順便問他要不要考慮換一張個人頭像。不要用真的烏龜，改用忍者龜之類的。」

一身幹練套裝的女子，邊遞上環保袋邊說：

「麻煩先確認一下商品。」

熟練的口吻一聽就知道她不只交易過一、兩次。我打開環保袋，掀開盒子上層，眼前是在烏龍市場上看過照片的銀色咖啡機—連包裝的塑膠薄膜都沒拆除的新品。我一邊假裝在檢查商品，一邊朝龜蛋腹部的方向偷瞄。她脖子上掛著的員工識別證上印有UB信用卡公司的商標，還寫著「優惠企劃組副理李智慧」。我之前聽說UB信用卡公司部分部門遷到隔壁大樓，所以心裡有底。但是，在大公司上班的人，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請問你要付現嗎？還是轉帳？」

我將總監給我的兩張五萬元紙鈔交給龜蛋。她只留下一句「使用愉快」後，隨即轉身離去。有別於暱稱「龜蛋」，她的腳步飛速。眼看龜蛋的身影逐漸遠去，我心急如焚，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要跟她交易，而是要執行David指派的任務。直到龜蛋的身影縮小到手指大小之際，我才邊拔腿奔向她邁步走著的方向，邊大喊：「等一下，龜蛋小姐！」她停下腳步並轉身。跑了快要一個路口的我，再次站在她面前。

「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在烏龍市場上刊登了非常多的商品。」

明明沒有跑多遠，卻上氣不接下氣。我理順呼吸後，接著說：

「那些商品是從哪裡取得的呢？」

龜蛋不發一語地看著我，一陣短暫的沉默流淌於兩人之間，她開口說：

「肚子不餓嗎？」

「嗯？」

「不是沒吃午餐就出來了嗎？我正打算去買個三明治。」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星巴克招牌。

「要不要邊吃邊聊？我請客。」

「不用，你不需要這樣……如果不想說，也沒……」

「我是用點數換的。你不必覺得有壓力。我的點數非常多，搞不好是全國第一。」

說完，她忽然放聲大笑。

「其實，都是因為拉赫曼尼諾夫。」

用吸管喝了一口裝滿冰塊的咖啡後，龜蛋開口說。接著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識別證，邊用食指「叩、叩」地指了指UB信用卡公司的商標邊說：

「我們董事長是古典樂迷。」

「我知道，我有追蹤他的Instagram。」

「看來你也是會聽古典樂的人。」

UB信用卡公司的董事長趙運凡，是追蹤人數達二十萬人的Instagram網紅。起初因為大公司董事長也在使用年輕人玩的Instagram相當新奇，所以備受矚目，但他似乎很會玩。每次上傳套用了簡單濾鏡的照片，比如在國外出差時拍下的啤酒照、在家替家人準備料理的樣貌、在商場用自家信用卡結帳的瀟灑模樣，按讚數都非常高。他的Instagram也成為他自然展現自己是古典樂愛好者的管道。由於他時不時會上傳國外演奏會的消息或古典樂界的各種動向，不少古典樂迷也開始追蹤他。這也正是許多古典樂演奏會都是由UB信用卡公司策劃主辦的原因。

龜蛋表示自己原本隸屬UB信用卡公司的表演企劃組，也就是專門為每季一次的大、小型演奏會，甄選、接洽、邀請藝術家，乃至舉辦演奏會等一切事宜的部門。

「你一定知道，前年開始就一直有傳聞說拉赫曼尼諾夫會舉辦亞洲巡迴，但每次都是假消息。不過，因為去年底已經正式發出他會在東京舉辦獨奏會的報導，所以大家都跑去我們董事長的Instagram留言：『董事長，拜託舉辦拉赫曼尼諾夫的演奏會！』之類的。」

董事長看了追蹤者的留言，私下把龜蛋叫來，下達特別指令：

「今年無論如何都要順利舉辦拉赫曼尼諾夫的來韓演奏會。錢的部分，你不必顧慮。」

甚至還不惜為此提出破格晉升的獎勵。

一個冬天跑了三次俄羅斯，龜蛋拚命埋首交涉。她沉思片刻，說那陣子幾乎是自己踏入職場十五年來最認真工作的一段時期。後來，龜蛋順利辦成拉赫曼尼諾夫的韓國首場演奏會，董事長龍心大悅，答應龜蛋下一季讓她破格晉升。

「當時公司事情很多。某天，部門裡一起共事的實習生問我：『副理，客服中心說很多人在詢問拉赫曼尼諾夫是不是要來韓國的消息，請問現在可以在官網公開了嗎？』一般來說，我們最晚會在六個月前公布消息，所以我立刻表示同意。消息一公布，大家又馬上跑去董事長的Instagram洗版留言：『董事長，太感謝了！』之類的。」

龜蛋說，正當她要宣傳組提供新聞稿時，忽然收到董事長的緊急呼叫—這是公布消息後還不到一小時之際。完全不清楚情況的她被叫進董事長辦公室，董事長非常生氣。

「他整張臉，連耳朵都脹紅了，對著我咆哮說：『誰准你隨便公布消息的！』」

「為什麼那麼生氣？」

「應該是想要先在自己的Instagram上公布吧。」

肩膀不停聳動、整顆頭前俯後仰的我和龜蛋，同時放聲大笑。

「很好笑吧？雖然很好笑，但我覺得很懊惱，假如彙報的流程有上達董事長的話……當然，通常必須經過董事長確認才會公布，可是一直以來都是確認好藝術家的部分後，就由業務部門自行決定何時公布，所以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突然被找碴。或許是我當時太忙了，考慮得不夠周到，如果我有想到董事長那麼看重自己的Instagram，就該先問他才對。」

董事長因為這件事取消了龜蛋的升職，甚至將她改派到其他部門。

「嗯……也不算是降職啦，畢竟也不是閒閒沒事做的部門，反而還是信用卡公司的主力業務部。至少到那時為止，我都還認為自己正好能趁這個機會試些新業務。」

她說，新部門主要負責規劃信用卡的優惠條件，並和提供優惠的合作公司討論相關事宜。一個月前，首次負責新發行的信用卡優惠的龜蛋正在報告時，董事長沒有預告就突然列席，嚇了她一跳。報告期間，董事長雙手抱胸，一直擺出一副相當不滿意的表情，還在問與答時首先拋出第一個問題。

「他說：『大家非得選用這張卡的誘因是什麼？如果只能選出一個原因，你認為是哪一項？』我當然很有自信地回答：『因為這張卡能累積兩倍點數。』我一說完，董事長立刻質問我。」

「他問什麼？」

「他說：『是嗎？單憑這一點就能成為那麼大的誘因？大家那麼喜歡點數嗎？』」

「大家不是都很喜歡嗎？」

「對啊，所以我又很有自信地回答：『是的，大家非常喜歡！』說完，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什麼？」

「那麼喜歡的話，接下來一年，李副理的薪水全部改成點數。」……（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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