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對於世間之事感到無趣的我,頭一次對他人不經意的閒談產生了反應,這與我生存於世上的意義背道而馳,令我十分苦惱。
在來到鬼屋之前,我嘗在腦海中思索該如何表現這陣子的滿腹委屈與激情,委屈的點在於我實是個傾向受到影響的傢伙,這意味著我易於被暗示以及欺瞞,時常走冤枉路;至於激情的部分則是,自從我離開上一個工作崗位,排除掉睡眠之外,我幾乎不曾從事與正常人類相像的行為舉止,我的潛意識於是開始試圖尋找一件與性格南轅北轍的事情,好讓自己能夠活得不那麼像個無用之人。
當然,這得建立在事件足夠有趣,以及聽起來充滿新鮮感的前提上。
我從半年前在公有市場聽聞的趣事開始說起。
由於我特別著墨的部分在於紙紮的四合院,和源庵令人無比徜徉的自然環境,使得整體描述過程猶如環評報告一般無聊透頂,儘管如此,雖不至於口沫橫飛,卻也是煞費苦心。我側躺在沙發上,將花費數月蒐集起來的山間軼聞描述給我這位介於有跟沒有之間的朋友聽,期望他能對此展現一些新奇的想法,讓我的情蒐工作值回票價。
然而弔蘭只是從滿桌的食物中抬起頭,夾起一塊肥美的雞心,目光虔誠地嚥下屬於雞隻的內臟,並在我結束冗長且沒有任何吸引力的談話時,毫不感興趣地說:「然後⋯⋯?」
「沒有然後,只是和你分享而已。你有什麼想法嗎?」
「沒呢。」
「我就問你怎麼看而已,麻煩說個兩句。」我錯愕地道:「好歹我也講了半個小時?」
「所以現在是心得回饋時間?結束要寫工作日誌嗎?」
「⋯⋯」
他笑了笑,「一邊說只是想與我分享這個無聊的故事,沒有要求答覆,一邊又感情勒索我的回答,你好麻煩喔。」弔蘭看著坐姿如同在引擎蓋上融化的塑膠製品似的我,無奈地道:「不過在菜市場聽聞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還為了這件小事大驚小怪、疲於奔命的你,竟然會跑來詢問我,真不像你的個性。看來你這陣子肯定在家悶壞了,沒朋友真是太可憐了!」
「沒有朋友的人說別人沒朋友?你怎麼好意思?」我嗤之以鼻,有種被戳到痛腳的微妙不適,但又難以反駁他的言詞,左思右想,沒有朋友一事確實是我從小到大維持的一種生存狀態,好像真的怪不了人。我翻了個身,正視他在燈光下微微蒼白的臉,語氣不善地說:「對,我無法和我的家人聊起這件事,它雖然古怪但難以成為日常談資,也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人,還不太擅長使用網路,無法在任何平台紓壓,所以你說得沒錯,的的確確,某種程度而言我是只能與你分享了。」
得向這傢伙親口承認除了他之外我沒有值得開口的對象,也是一件讓人惱火的事情──不過不得不說,弔蘭在我相識的人之中,待人處事非是飽覽群書、博觀古今諸如此類的較為方圓的取向,它反倒是具備一種與生俱來的狡黠,以較為質樸的方式形容,這傢伙天生就有一種彷彿狐狸一般的氣質,總是能發現那些無人能察覺的神祕怪異。
加上他老是自比為鬼怪,既然如此,撞了鬼,找同行解決,總沒有錯吧?
「我只是如你所願分析你的想法,沒有其他意思。」見我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弔蘭語氣平淡地解釋,「但老實講,我也是對於你即將問出口的事、希望我表述的意見,以及我們有可能面對的事,沒有那麼感興趣而已。」
「那你到底對什麼有興趣?」
「不知道,說不定你講了我就會有興趣了?」
「所以我不是正在講嗎!」
我嘆了口氣,由於弔蘭個是捉摸不定的人,以至於我時常弄不清他的情緒究竟落在座標上,但面對這種如同幼兒一般的性格,反而能夠使用十分粗淺的言詞加以應對,就某種程度而言是輕鬆許多。
可說到底他其實也並非全無好奇心,畢竟我從未見過他出門工作,想必有錢人家的日常生活也不見得如何激情,過去曾聽說過他癡迷骨董,實際投入了多少金額至今也仍然是個謎,但他對於稀奇古怪的事情從來涉獵不少,這點能從他聽聞我說完事件時,上揚的眉宇之間窺探而出。我不是相當清楚他是否得知我對他人面部的細微顫動有獨到的見解,但至少我知道他沒有如其話中那般興味索然。
這點倒是與我很相像,容易汲汲營營為了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包括人生。
於是我換了個方式問:「好吧,既然如此,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運用你高超的頭腦,與無人可匹敵的智慧仔細想想,我總覺得這件事情不如表面上簡單。紙紮屋、人去樓空的造紙工廠,跟被殺死的鄰居。不覺得聽起來很酷嗎?」
我心中是想煽動他與我同往現場,但不曉得能不能成功,因為論起頭腦,我是大大得輸多了。
而果然,他絲毫不受我影響,只是說:「你聽起來很像在找我一起去吸毒的國中生。你是感覺到了什麼?畢竟你本來就是容易受到心理暗示的人,會對於奇怪的小事忽然間充滿興趣也不為過,誰叫那是別人要給你的東西,你的設定就是會照單全收嘛。」
弔蘭說完,將桌上的滷味一掃而空。
「啊?」
「我的意思是,有人對你下了暗示,希望你去幫它查查這個無聊的事情。至於它是誰,目前不得而知。」
我接收他的話語,愣了下,忍不住下意識從根源探究起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只是想沒兩下,頭就開始痛起來,一股微妙的頭痛,不像是睏倦或者疲勞,更像是長期疲勞的暈眩,說起來我最近時不時就有種身體使用過度的僵硬感,儘管羞於承認自己確實曾有些心靈方面的疾病,只是難過的時間少了很多,令人不免忘懷自己還是條病懨懨的可憐蟲。
偌大的客廳異常安靜,懸掛的老舊時鐘鐘擺好似一條巨蛇,貼著牆面匍匐前行,偶爾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的手指和腳趾變得有點冷,甚至開始發麻,緊緊抓著衣領也沒有感覺。
弔蘭打量著我,在那張六腳茶几的對面,臉色還是那種謎霧重重的狐狸表情,反正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直到把手搖杯喝到見底的,他才恍然大悟道:「我剛剛仔細看你才發現,有鬼躲在你身上耶?太專心吃飯都沒注意到,抱歉啦,要幫忙抓嗎?」
「抓你媽──」
話還沒說完,我模糊的視線裡見到了車燈在雨幕中暈開的光影,有紅有有綠,閃閃爍爍,比聖誕節花燈還刺眼,忽明忽滅的光斑中,還帶著點什麼東西燒焦的氣味,而我面前親愛的朋友,從他的位子離開了一會兒,彷彿像是去了趟廁所,卻遇見了凶殺案,一身血跡地回到了位子上,血水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被掃地機器人吃了個乾淨。
我深吸一口氣,光的感覺消失了,淡薄的意識回到了身體,肩膀也輕了很多,滿頭汗水流過眉間,弄得眼睛辣辣的。我於是徹底躺了下來,將兩腳微微彎起,望著血跡斑斑的弔蘭的眼睛,冷靜地道:「沒想到居然會遇見這種事,讓人遺憾而震驚,短短數十秒間,人生百態盡在眼前,稍微思考了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麼,你不是問我感覺到什麼了嗎?」
「嗯?」
「⋯⋯我想大概是找不到工作,過得太慘了,開始產生貧窮的幻覺了吧。」
「是鬼啦,我剛不是講了?」弔蘭不耐煩地提高了音量:「你被鬼附身了啦,要講幾次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