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3|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生與死的最婉約隱喻|潺時.大暑 #2

Robbie Lawrence《A Voice Above the Linn》
Robbie Lawrence《A Voice Above the Linn》
Albarrán Cabrera《Des Oiseaux - Albarrán Cabrera》

Letter 3 ✎ 阿茲:點此閱讀
⋯⋯ 也許白晝與黑夜最大的差別,在於時間流動的姿態。我相信,只要是對光線稍微敏感的人便會察覺到,每一個小時的天光都不斷變化,像是在日間的背景中隱示時光流逝。反之,夜晚是緘默的,自星月正式顯露後便一發不語,直到換班時才有些匆促地被大地的聲音給提醒離場。因此,白晝的住民總有某種薛西弗斯式的命運,但至少對我來說 ── 不斷推動大石看似無謂且痛苦的循環 ── 這則神話最美之處在於薛西弗斯早已明白自己受到的罰刑的真諦,即每次他走向山下時,沈重又厚實的步伐揭示自己是命運的主宰。⋯⋯

Letter 4
晚安,
若問何為一生,我想起蜉蝣與格陵蘭睡鯊,一個朝生暮死,一個在冰冷深海潛伏數百年未亡,生命同時激昂與悠長。也想起詩歌,詩歌自古吟詠著天堂、地獄、人世,詩人宛若漂流於冥河的眾靈,有著足以橫渡結界的堅定凝望。
近日讀到張棗的〈鏡中〉,他寫道:「望著窗外/想起一生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花落滿山為中國古典詩詞常見的意象,那種寂滅的、無人知曉的凋謝,塵歸塵土歸土,是死亡的最婉約隱喻。記憶中的懊悔,再怎麼鮮活,也已經逝去了。由此,聯想到夏宇在那本印製如錄像影帶的詩集《第一人稱》所寫:「蝗蟲之日書寫的人償以濃稠紙漿飽食/狼狗時分跨馬疾馳追趕那一生遺憾事。」狼狗時分,意近逢魔時刻,正是日光遁隱的連續瞬間。這兩句詩相對於張棗的靜默,更有動態感,但依然表述著相同的愁緒性格。一生是這樣的:追悔莫及之物事,缺憾因而思念終身。楊智傑的〈哀歌〉也許能提供望窗者與疾馳者,一席如海螺回音的耳語:「而我安葬了你/一生從此/月明星稀。」安葬是 ── 我必須讓你走遠,待你走得夠遠,我就看不出你仍在走遠。如斯溫柔的夜晚,護住了被悵惘所蝕解的一生。
換作我說,一生是什麼?以詩歌的口吻,我會說:一生是夢中之人哭花的一張臉,是鴿群流浪的廣場。是在船上睡醒的早晨,是隨風揚手的舞者。是步行去寄信的那一段路,是屬於自己的地址。是墓碑前的駐足,是點燈讀詩的午夜。一生是我感應到永恆瞬間的總和:如點狀的雨水匯流成河。經歷與記憶,我賦其名,於是一生。
回到你與我分享的《神曲》,在你細膩的描述下,這壯麗磅礡的作品不僅是樂器之間的共振,亦是聆聽感觸與意義詮釋的交響。聽完以後,並為「何為一生」陷入思索,我想要聊聊兩部既是音樂、也是影像的作品:由 Zealous Creative 團隊製作的動畫短片〈The Maker〉;以及 Francis and the Lights 的 MV〈Like a Dream〉。前者展示生命的創造與循環,後者則是生命歷程的絕美隱喻。
〈The Maker〉的概念近似上帝以自己的模樣創造祂的子民,既是創世,是生物間的繁衍,也是藝術家將內在的幻象引領至世間的創生。片中,一隻兔偶,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使用布料、棉花、玻璃和黏土製作出另一隻兔偶,並以一把小提琴演奏出音樂喚醒對方。牠們凝視彼此,如久別重逢般擁抱。最後,身為 Maker 的兔偶化為閃光與氣流,其肉身回歸造物的原料。甫獲靈魂的新兔偶成為下一任 Maker,沙漏倒空又重啟,再度匆匆奔流。
在這部短片中,生命的乍現與消亡無比貼近,它們親密依偎著彼此,構成永無休止的循環。若以個體的角度來看,那個限定生命長度的沙漏,乃「生有時,死有時」;但若以上帝 ── 觀眾視角來看,獨幕場景中所上演的,乃「有時生,有時死」。一生有多久,取決你使用怎樣的刻度在衡量時間。而貫穿本片的配樂,Paul Halley 的弦樂重奏〈Winter〉,暗暗牽動著影像敘事的起伏,同時象徵著賦予死體生之能量的魔法。這首樂曲總是帶給我莫大哀傷,彷彿它用最枯瘦的骨架,撐起最劇烈的景觀:暴風雪、海嘯、一棟燃燒的大教堂;森林裡所有樹葉一齊瘋狂掉落。但同時,它又有一種腐草生螢的幽暗,一種焦土長出奇花的猛然。那花或於狼狗時分綻放,絕非尋常色瓣,亦不屬於特定季節,既乾燥又潮潤,散發絲絲冷意 ── 正是此類荒原上堅忍存在的樣態,音樂或圖像或詩與種種,讓我對「一生如雨聚河」的比喻有了多層理解:這條河,可以是凌汛的冰床、熔岩的漿流,也可以是一條消逝於沙漠深處的苦鹹之溪。
而像〈Like a Dream〉這樣的作品,我確信它是最純淨的那種流動。無論觀看多少次,都像第一次一樣為之撼動 ── 無法言說當我看見一個男人佇立在原野上、背後懸掛一顆巨大的金色太陽時,有多麼離棄現實。這種情況通常發生在電影院裡:我感覺我的臉和我的存在,都隨著銀幕明明滅滅。然後,男人在逆光中開始跳起一種簡易的舞步,彷彿他的內心和我一樣懷有某種難以訴說的喜悅,因而必須以此慶祝。隨著攝影機位置的變換,陽光從我的臉龐曬至後頸,草地與天空都染上夢幻的色彩。忽然,一架隱藏於男人剪影後方的飛機,直衝鏡頭而來,隨即滑出畫面。男人彷彿看見不可思議之物那般,仰頭緊盯著飛機轟鳴離去的方向,而其掀捲起的沙塵鋪蓋在原野上,視線霧氣氤氳,在奪目燦光的照射下顯得美麗至極。虛幻:好比站在大瀑布底下,什麼也聽不清,卻感覺一切已然盛大地臨至。男人慢下舞步,沒有停止,他始終眺望著彼處,醉心於天際猶如我醉心於他踢踏的原野。
也許我在這部 MV 裡,也感受到了你聽見《神曲》的 Paradiso 樂章揭示世界的動人真理時、所脫口而出的「這就是人生」。〈Like a Dream〉那舞、那光、那煙塵、那遠目,對我來說就是一趟如夢的人生。我總覺得,死亡之於生命就像終結電影的黑幕 ── 那一刻我大概會流下眼淚,不因恐懼,而因想起一生感動的事,燈就亮在了頭頂。
祝好,
午夜先生 七月十五,記於深夜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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