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9/0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受傷時先冰敷,再把瘀血推散

《成為男人的方法》沈信宏,寶瓶文化,2021
《成為男人的方法》沈信宏,寶瓶文化,2021
 我還走在成為父親的路上。路途上沒有明確的界線,讓人跨過之後就知道自己已經是個父親。只能張皇前行,一邊檢索自己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麼零件,哪裡的裝扮還不夠沉穩,密密縫綴仍藏不住魯莽的氣息浮蕩而出。
 先說備註,這篇是為了信宏(不是陳信宏,是沈信宏)的新書寫的序。出版社寄信來邀稿時我本來推託了,一來是覺得自己輩份不夠,在我心裡寫序極其重要,像是前輩帶後輩的提攜意味,而我自認是文壇杯緣子,擺在書桌抽屜哪裡就忘了的那種。二來是我跟信宏說不上太熟,擔心誤讀超譯,沒辦法帶出這本書的魅力就算了,弄錯作者本意更是罪過。三來,書名《成為男人的方法》乍看之下跟我八竿子打不著干係,跟同志尋求成為男人的方法是否搞錯了什麼。但書讀完才知道出版社的用意何在,又收到出版社回信勸服,於是答應寫序還提早交稿。
 收到印刷好的簽名書,書末收錄一篇〈最重要的人生同伴──給妻子的真摯提問〉中,信宏妻子說到一句話:
他很少說「對不起」。 ……平時他可能認為我心裡會自動明白他做錯了,所以不用道歉也沒關係吧!
 我自己大概也是這樣的人,對親暱的人說不出對不起。我總是在想,怎樣的生長歷程會讓人難以啟齒地道歉,或是袒露真心話。會是那種從小生長在充滿爭執的家庭卻沒有人為此讓步而缺乏修復關係的範本?或是常被責備要求以致示弱也得不到一個肯定因此再也不道歉了?但也許這就是一個作者寫作的其中一個出發點,我們在心裡沙盤推演的,是那些從來沒有實現的劇本。
 信宏妻子還爆了另一個料:
我欣賞他愛美的熱情。愛美是他愛自己的方式,希望他好好愛自己。
 我沒猜錯,總是穿得比我還講究的信宏是為己悅而容,這是他的自我整合。
 祝福他。
(收錄於《成為男人的方法》,推薦序〈受傷時先冰敷,再把瘀血推散〉)
 成為男人,似乎不是這時代會掛在口頭上的事情了。
 或至少難以在出版市場看到類似的書名。
 也許我們終於迎來各種性別獨特的時代,不必再把傳統男性形象當成核心了;反過來想,也許不把「男人該如何」掛在嘴邊當成指南之後,性別標籤卻像四處蔓生的鬼針草般沾黏在身上而不自知。二○二一年的此刻,細看架上的出版品,書名像一句句溫柔的話:輕聲耳語跟女人說不夠好也可以,戲謔傾訴自我的非主流不被認同才與眾不同,這些訴求試圖鬆綁性別框架,還原個人的狀態。然而,最需要鬆綁的,總是不見蹤影。鮮少見到男人二字出現在書封上的日子,彷彿異性戀男人無須被指導,也從來都不覺得框架是種巨大的困擾(哪有?看那些論壇總是為房為車為了月收入多少才能結婚而爭呶不休)。
 異性戀,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像信宏這樣被我歸類在直男的人物,或許也像不見蹤跡的書名一樣活得沒有困惑,但更可能的,是他把困惑藏得很深。之所以反身觀看、描摹自我,想必是當今對男人的預設值已經不敷使用,於是試圖鬆動框架、增添選項,調整男人的「身形」。
 一個男人該有什麼身形?這對信宏來說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處在父親缺席的家庭,在小孩的成長記憶裡,男人的身形虛幻化作一個陰影。陰影不僅僅是具體上的漫漶的形象,「像一件摺在衣櫃裡的冬衣,絕冷的時候,他才出現」。陰影也是符號上的,當班上的男同學都開始發育,野性的毛髮自身體各處如叢莽生長,他卻只能偷偷疑惑自己裡外「和其他男人不一樣,是一個退化的人」。沒有人安慰他,跟他說:有一天你也會長成一個男人的身體。陰影更是心理上的,一則母親口中敘述的負面男性形象,「不養家還欠債、抽菸喝酒好賭、有別的女人」。生活的缺口,童年的傷痕,彷彿都是這個缺席的父親一手造成的。「別像你爸爸」,母親一句話,就劃分出一塊暗影般的禁區。於是在這種既沒有可學習的好男性形象,又去不了壞男人禁區,成長完全沒有範本的狀態下,他只能自己摸索出成人之路。
 看似記錄成長過程的作品,但這或許更是一本哀悼之書,哀悼沒有父親的,那失落的一塊自我的拼圖。從12、24到36這三輪生命階段的樣貌中,我們得以在字裡行間讀出,作者自母親與親戚那端得到「男人該如何」的負片,卻缺失足夠的能量,只能一邊對自己質疑,一邊武裝男人這副軀殼,一邊還要貶抑自己的父親,彷彿越是用力去貶抑、去討厭,就越能忽視掉自己的渴求。書中令我觸動的一段,是信宏北上探望父親,提及自己過敏一事。多年未曾替家裡付出什麼的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了施力點,給了一罐中藥粉,叮囑他早晚各吃一匙──父親專程去拿保證痊癒的藥,試圖治癒孩子因自己而帶原的病,但這一罐藥卻極苦,苦到不願吃,放在抽屜裡受潮結塊──聽起來,一切象徵,都在其中矣。而後父親打電話來詢問吃藥情形,聽在作者耳裡不像關心,卻像是有意挑釁。我無意從字裡行間竊取並超譯作者心緒,只是想到,若我是他,也是必定不願接電話的。一個負欠我與家庭甚多的父親,一罐藥粉就想居功自傲?能夠復原我對你的過敏?如此總總拒絕父親的行為背後,有一個矛盾的暗示:你必須做得更多。但就算做得再多,我也不會肯定你,因為,如果我認同了你,那麼我這一路以來對你的否定又算什麼?
 然而背道而馳,還不是因為背後有個時時回盼的基準點,逃離才有了方向。這是世上大半帶著傷長大的孩子,都在做的同一件事。
 我私心臆測《成為男人的方法》一書,其實是信宏轉過身,對著背後遙遠的陰影,一次勇敢的凝望。沒有英雄,沒有父親手冊,身為男人、丈夫、父親,一切都是對應關係,站定位置後,再學習那些稱謂該有的姿態。寫迷戀鋼鐵人的兒子,身為凡人的父親當然不會張手射出白光而飛行,只能陪兒一起仰望英雄。寫妻子與自己因為跑步而結緣,身為丈夫,卻很晚才發現妻在生活中的退讓是永恆的長跑。我特別喜歡〈是我的美〉裡寫到一個父親如何實現美麗。心裡的小女孩受到壓抑,來不及長大,像藏在衣櫃裡的美麗衣物,來不及穿,就被現實洗壞;於是有了女兒之後更是殫精竭慮地把美感穿戴在她身上,彷彿自己的分身,一場遲來的變裝舞會。(是的,現實中我也常驚喜於信宏總能買到紅紅綠綠的花襯衫穿戴於身,不是為悅己者容,是為己悅而容。此刻,身為父親的他終是回過頭來滿足了過往的缺憾。)
 說實話,收到《成為男人的方法》書序邀約,心裡疑惑著,「成為男人」這樣的主題,卻讓一位同志寫序,下意識消遣自己根本牝雞司晨(瞧,多古老又充滿性別標籤的一句成語)。但允許我最後再補述一段:書中記述了一段受傷的段落,信宏看到妹妹摔倒受傷,想起媽媽說瘀青要熱敷,於是用熱毛巾熨貼妹妹的傷口,卻遭妹妹皺眉撥開。
 我心想,當然會被撥開。其實受傷時應該要冰敷,先減緩發炎反應與不適感,安撫傷者的情緒,之後的瘀青再熱敷,把瘀血推散。
 這個處理過程,根本似一則親子家庭的創傷處理隱喻。
 讀到這段,再回頭看看書名,在心裡跟信宏對話起來:沒關係,成為一個男人,你未必要剛強勇莽,但可以更溫柔細膩。
 我們都還在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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