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的政治環境,在一般歷史評價中是不高的。
國不泰,民不安。
但卻奇妙的維持了政權不倒。 亂世,激發著人類進(生)化(存)的能量。 而東漢這種半亂世的現象,同樣也爆炸出了巨大的火花。
學術、發明,把中華文化推上了另一個境界。 看過了竇氏執政,造紙術大師蔡倫的故事。
又怎麼能錯過鄧氏當道後的兩儀大師,張衡的故事呢? 對,兩儀。
事實上是「渾天儀」跟「候風地動儀」。 前者是用來推算天體運行,後者則是地震偵測。 且讓我們從《後漢書》的張衡列傳看起吧。 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
張家原本在南陽宛縣就是大族,張衡的祖父張堪,跟還是平民的劉秀就有往來。 劉秀平定東方之後,來歙舉薦了張堪。
原本就很欣賞張堪的劉秀,自是十分重用。 後來,吳漢伐蜀的時候,張堪隨軍前往。
並且在吳漢與公孫述在成都對峙時,就地任命張堪為蜀郡太守。 當吳漢破城大屠,蜀地沒有立刻反亂,正是張堪安撫之功。
蜀郡官民對張堪都是稱讚有加。 兩年後,張堪被徵還朝廷,迎戰匈奴,又鎮守漁陽,獎勵農業。
實是軍政雙全的優秀角色。 大約在建武二十三年,張堪就過世了。
雖然身居高位,但張堪為官清廉,本身視錢財如無物。在他死後,他的妻兒都還要靠朋友接濟。 沒意外的話,張衡的父親,大概是在建武十五年左右出生的。
三十年後,漢章帝初年,才幹可比祖父的張衡才出生。 還小的時候,張衡就往三輔游學,游著游著,實在沒有不進太學的道理。 很快的,張衡學通五經,六藝俱全。
出於名家之後,張衡不算驕傲,但為人冷淡,不好與人往來。 沒這點毛病,一個人也很難走上科研之路。 漢和帝時,張衡被舉為孝廉。
但他不想入朝廷,三公的徵召,他也一概不去。 張衡覺得,天下太平太久了,風氣很差。
他模仿班固所做的兩都賦,寫了一篇二京賦。 這一寫,就是十年。
漢和帝走了,鄧太后上了位,開始面對最艱難的時代。 鄧太后的大哥鄧騭貴為大將軍,非常注重幫朝廷尋找名士。
(不知道為什麼要找的請看上一篇) 鄧騭看到了二京賦,很是訝異,數次徵辟張衡,但張衡仍是不應。 這個冷淡魔人在搞什麼鬼?
事實上,張衡對於天文、曆算、陰陽等很有研究。
東京賦也寫到:「陰陽交和,庶物時育。」 其實他在不爽什麼很明白。
張衡開始著手寫《二京賦》,十有八九是竇太后當政給他的刺激。
而如今,仍是另一個太后當政。 在張衡的想法裡,陰陽失衡恐怕就是鄧太后所面臨的困局源頭。 所以,後來漢安帝徵召,張衡就出仕了。
必然是鄧太后已經還政。 張衡在宮中擔任的職務,是太史令。
東漢太史令跟史料管理史書撰寫,沒有一個銅板的關係。 太史令是史官,但「史官」的意思,並不是寫歷史的官員。
當時真正在寫歷史管歷史的,是東觀校書郎,屬蘭臺令史。 而太史令恰恰屬於張衡的天文專長範疇。
「掌天時、星曆。凡歲將終,奏新年曆。凡國祭祀、喪、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時節禁忌。凡國有瑞應、災異,掌記之。」 也就在這時候,張衡製造出了渾天儀。 這些科學家,對於當官是沒有太多興趣的。
在東漢追求高尚的道德風氣底下,張衡想要的,就是成為一個對國家民族有貢獻的人。 哥三十年前寫作文的時候也常用這句啦。 漢安帝過世之後,漢順帝即位,張衡也跟著開始研發候風地動儀。
外觀:「以精銅鑄成,員徑八尺,合蓋隆起,形似酒尊,飾以篆文山龜鳥獸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關發機。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其牙機巧制,皆隱在尊中,覆蓋周密無際。」
功能:「如有地動,尊則振龍機發吐丸,而蟾蜍銜之。振聲激揚,伺者因此覺知。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
案例:「嘗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咸怪其無徵,後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 此後,史官們就能精準的在地方報告抵達之前,確認地震發生的時間跟方向了,有夠神的。 如今復原的地動儀,空有外表,始終達不到當年神乎其神的效果。 現代地震儀的原理,最主要是需要一個「不會隨地震運動」的參考點,以及記錄其他搖晃物件相對位置的設備。
但基本上,也是設置在各個氣象觀測站。 在洛陽設一尊,就能感應到隴西有地震?
而且人類本身無感。 其實張衡在地底下打了國土鍊成陣來感應吧。
基本上,「員徑八尺」應該是圓的直徑有八尺,也就是將近兩米的一個桶子。
與其說是一個小器械,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建築吧。 我個人完全相信,候風地動儀的中柱,應該是有深入地底的……但是要多深才能滿足探測需求?
如果這個東西有兩米寬,地表高度看起來超過三米。
支點跟地表越近,越不容易受到地表震動的干擾。
相對來說,下探的深度,大概要有十米以上吧。 想像中,地下應該是一個孔穴,不會完全夯實。
但孔穴之中仍應有讓震動波傳送的介質……水銀可能是最合適的選擇。 對,我的意思就是,侯風地動儀的正下方,可能是一口水銀井。
一根深入地底的金屬棒,連結到上方的機關。
當地底的震動波傳來,即使只是很輕微的力量,槓桿原理也會讓頂端做出反應:震波從西方來,底桿往東微動,頂端的球自然就從西口出來了。 漢代的掘井技術,在漢武帝時就有四十餘丈的記錄。
相當於九十米左右。 填入水銀的話,金屬探針的本身應該不用那麼長,也能有一定準確度的感應吧。
好,小說毛病犯了而已。
科研技術我是半點屁也不懂的。 現代還原的模型結構大概是這兩種。 其實有想過嗎?
張衡做渾天儀跟侯風地動儀,事實上,渾天儀對於太史官的工作,以及政府的施政更有幫助。
但名氣卻不如像在騙錢一樣的侯風地動儀來得大。 一方面來說,地動儀在《張衡列傳》中有詳述,渾天儀則無。
但這個認知要反過來:「作渾天儀,著靈憲、筭罔論。」 渾天儀的原理其實更詳細,記錄在《靈憲》一文中。
是中國對於「天圓說」認知相當早的文獻記錄。 後來的學者,能夠根據這些記錄,更進一步的研究天體運行。 相反的,地動儀就只有上面節取的那些記錄。
張衡之後,再無人可以複製,遑論更深入研究「地震」。 神秘的面紗,讓喜歡八卦的人們,對候風地動儀更感興趣。 另一方面,張衡的渾天儀問世時,宦官大師的蔡侯紙,也才上市沒幾年。
有趣的是,張衡跟宦官是相當合不來的。 都說文無第一,發明界好像也是這麼回事。
看看千多年後的愛迪生就不難明白了。 渾天說本身只能說是一種假說,雖然行之有年,也不會因為張衡做出了新模型而就此被認定為真實學說。
所以,張衡需要更有實際效益,可以快速驗證的東西,才足以鞏固他學術界的地位。 先秦兩漢的中國,不要說文史哲不分家,基本上可說是數理文史哲武統統不分家。
同樣的,有一個名叫諸葛亮的人,就相當是一個平均八十分以上的能人。 但究竟是個特例。
跟諸葛亮同時的魏文帝曹丕,就在他的論文中召告天下:「人非全才,各有所長。」
隨著大魏正統的確立,全才幻想也減少了一些。 這是後話。 東漢安帝年間,張衡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太史令,發明家。
同時更是經學大師馬融,儒學宗師崔瑗的好友。 身為太史,陰陽儒這一塊,自然是張衡的拿手好戲。 陰陽儒從西漢後期,就涉入政治核心極深。
張衡雖然表示對於當什麼官一點都不重要,但是以本門學科匡扶世道的偉大理想,他自然是有的。 一方面,東漢的皇帝漸漸失去實權,張衡就做為保皇派站了出來。
東漢保皇派的大宗,這時候其實是宦官。 可上頭也說了,張衡不喜歡宦官,基本上是跟宦官對著幹。 保皇可不是比誰喊「我愛皇帝」喊得大聲,康有為也是要拿出點東西來,光緒才會覺得他好棒棒。
那張衡拿了什麼出來? 張衡拿出手的,正是「圖讖」。
劉秀的時代,圖讖盛行,天子蜂起……真的啦一個兩個三個都出來說我才是真命天子。 所以,漢光武帝下令將圖讖歸為國學,只能由官方發布有效的研究結果。
這麼說可能不太明白,換個方式講,只有政府可以定義「武漢肺炎」。 比方說英國政府告訴大家沒事兒。
台灣政府告訴大家重者喪命,輕者武功全廢…… 好的,重點不在這邊。
重點在於,所謂的官方定義,也是由「官屬」學者來提出,然後「不專業」官員來蓋章認證。 要成為官屬學者,你還是要讀儒家經典啊。
只是鑽研的方向,就跟正統道德高尚派不同。 東漢各種舉仕,圖讖成為了另一種捷徑。
雖不像道德派可以到達頂端,但也比起明經賢良方正這種省力多了。 張衡做為道德派士人一員,就伸手出來打圖讖派了。
「現今仍有許多道聽塗說的圖讖研究,基本上應該一律禁絕。」 張衡的意思是,廢止圖讖。
斷絕迷信。 斷了嗎?真的斷了。
朝廷內部仍是使用讖文,民間仍是研究讖文。
大家還是一樣迷信,到底斷了什麼? 大致看起來,其實就是圖讖不能再獲得功名。
不再把陰陽儒這一支獨立出來。 想成考大學不用考歷史吧。 這邊的重點是,張衡的建議,得到了皇帝的認可。
也就讓他從一介史官,轉成了隨侍皇帝的侍中。 張衡主要的任務,是在皇帝身邊針貶時政,舉發惡官。
但他同時還要求漢順帝,讓他入主東觀。 張衡想幹什麼?張衡想要改史。
他條列了司馬遷跟班固的著作與典籍不合之處。
又認為西漢末年應該不要用王莽傳記事,可以另作元后本紀。 還建議東漢史書的開頭,應當要從更始帝寫起。 這些意見,放在今天還是很多學者支持的。
對錯是沒有公斷的,了不起嗆張衡:「有本事自己寫一本啊。」 不過我們可以另外關注一件事。 在張衡擔任史官時,前一任的漢安帝其實就已經叫他去參加東觀資料修整團隊。
張衡沒去,編輯組的幾個老大又剛好掛了,這個任務也跟著無疾而終。 而這個編輯小組當時的監察委員,正是蔡倫。
其實就任務的本身,張衡是很想去的。 「衡常歎息,欲終成之。及為侍中,上疏請得專事東觀,收撿遺文,畢力補綴。」 然而,沒有外戚屬背景,又不是宦官,能在東漢中後期成為侍中的張衡,可說是相當「突出」。
突出到宦官們都盯牢著張衡。 終於,張衡還是被宦官們趕了出去,到河閒國擔任國相。
當時河閒很亂,被張衡治理得四平八穩。 三年後,張衡上書請求退休,漢順帝不准。
要求張衡回來擔任尚書。 誰是忠誰是奸,漢順帝到底是看清楚了。 張衡回歸,隔年正月「中常侍張逵、蘧政、楊定等有罪誅,連及弘農太守張鳳、安平相楊皓,下獄死」。
但也沒過多久,張衡也過世了。 時年六十二歲。 說真的,張衡看起來是那種「口嫌體正直」的人。
說得一副雲淡風輕,實際上卻汲汲營營了一輩子。 有能力當一個好官,但卻把精力花在製作一些精巧而不實用的道具上? 候風地動儀要真是我想的那樣,那可不是「閉門造紙」的程度。
而是大量消耗人力物力的工程。
這也比較合理可以解釋,「嘗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咸怪其無徵」。 你要是在家裡做一個擺在桌上的地震儀沒用,學界也犯不著出來公幹你啊。 原本在一個「東漢發明家」的角度來說,把張衡跟蔡倫擺在一起看,也是很自然的反應。
不過我真的沒想到,看起來張衡還真是對這個宦官工藝大師頗有心結呢。 反過來說,張衡的一生,也反應出東漢的政局,已然盤根錯節。
即使你有能力,想要擠入朝堂亦不可得。 蔡倫適逢其會,有了核心權力的優勢。
而張衡藉著蔡倫打開的這條路,想要改革社會,最終仍為核心成員不容。 從先秦到西漢,無數次提過。
一個好的皇帝,最重要是要能打造一個好的團隊。 但宦官、外戚、世家根深蒂固的東漢,決定了百年如一日的團隊組成。
他們的權力,緊繫著劉氏皇族。 規矩、傳統、律法,成為了他們的保護傘。
讓他們能夠持續捧著如風中殘燭的東漢。 而隨著時間過去,也開始有些人,從朝廷把更實質的權力移往外部。 董卓?劉焉?
其實袁安就開始了。 地方講學興盛,廣收門生……這條地方勢力崛起線,跟宦官外戚線是同時在行進的。
否則又怎會到了後期,突然出現聲勢浩大,前所未見的士人團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