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沈眠
攝影:劉霽
一人出版,分為10冊,作家、影評人黃以曦主導,與10位各藝文領域的創作者進行跨界對寫的《尤里西斯的狗》,其中兩位作者黃以曦與朱嘉漢以「如何共同生活」為主題進行面對面交流──在武漢肺炎疫情快速變化、每天都隨著確診人數心情起伏的此刻,這或許是最適宜的題目吧。
▉社交絕不輕易,沒有一種關係是理所當然
朱嘉漢首先娓娓道來此次對談的主題,源自於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生前在法蘭西學院第一年度授課題目,「羅蘭.巴特只在該學院裡教授三年的課,後來因車禍驟逝。最後一年課程的題目名為『小說的準備』,但其實他並沒有寫過小說,忽然就想要以寫出《戰爭與和平》、《追憶逝水年華》之類巨著的可能性來進行課程,滿瘋狂的哦。」
朱嘉漢與黃以曦在《尤里西斯的狗》中所對寫的冊子,亦名之為《小說的準備》,兩人都很喜歡巴特的隨筆風格,包含《神話學》、《戀人絮語》,「那是既討人喜歡但又不容易抓住,彷如遊戲可也不會讓人感覺疏遠,非常有趣的寫法。」朱嘉漢細說從頭,語音給人暖洋洋的感覺,讓聽者不覺得他的說明煩膩,「羅蘭.巴特的課程設計都是基於某種幻想,與學術目的不同,並不是非得找到解決方法不可,就算無結果地探索一整年,甚至推翻自己初始的設定,也無所謂,像他最後也沒有真的寫出小說。」
「如何共同生活」是授課主題,其基本假設為所有的共同體,都會反對、敵視個人的節奏,而巴特真正想問的是「個人節奏如何可能」,他在九世紀拜占亭的某修道院找到罕有的反例。該修道院,分有南北兩側,一邊過集體生活,譬如一起起床、禱告、讀經等。但另一邊則是維持個人節奏式的狀態,修道士一週至少有五天會在自己專有的小屋,宅男也如的生活,但沒有禁止彼此間拜訪與聯繫,包含星期六、日的禱告,也不強制。亦即,他們在共同生活之中,維護著個體的日常節奏。
羅蘭.巴特以此修道院的兩種生活,結合《魔山》、《魯賓遜漂流記》等文本,對個人與集體關係進行全面的思探。朱嘉漢柔聲說著:「巴特很討厭一致性,因為一致性裡永遠暗藏權力。他真正想做的是探索共同體的邊陲地帶。眾所皆知他是詞源學的專家,而節奏一詞最初含有專斷的意思,本就帶反叛性。我覺得《尤里西斯的狗》對寫計畫也是在共同關係與個人節奏中尋求重新探索話語的可能性,並非各說各話,但也不需要互相認同。」
黃以曦則談到和朱嘉漢見面、包括公開對談在內的次數,屈指可數,兩人雖對台灣罕見隨筆寫作,很是打抱不平,認為是值得深耕的書寫種類,但現實中並不常聯絡。兩人都酷愛閱讀,但有各自的生活與交友圈,且對熱愛的書也有不同的掛念與轉譯,「我們是獨立而無關的個體,但要怎麼在對寫時,進入深沉節奏的共振,如若潛水一般,找到彼此的內在節奏,都是在費心的摸索中,慢慢建立的。」
尤其進行《尤里西斯的狗》時,必須在無緩衝、餘裕的狀態下進入他者的節奏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要怎麼把獨立的兩種節奏編織在一塊,確實是考驗。黃以曦直率而感嘆無比地說著:「就像在隨時隨地都有人際交會的現代生活,跟別人對話時得盡快進入狀況,不讓氣氛變乾,超級困難。我更意識到,社交真的不是容易的事。」讀者們臉上也都浮現同感的苦笑。
「在共同生活中,我們都不得不失去一部份的自我,但又不能徹底喪失自我。所以,真的沒有一個關係是理所當然的。」黃以曦的話語裡有著強烈的體悟,特別是她與10位各領域創作者進行了10種又深又遠的探尋、思考與感受,「這10種關係,可能讀《尤里西斯的狗》時各位會覺得是渾然天成的,畢竟我們成功地對話,讓旅程看起來很完美,但裡面的每一步其實都煞費苦心啊。我們就像剛剛提到的修道院,每一本冊子如同一間孤獨的小屋,我們是住在其間的修道士,彼此串門子、秘密地探訪,在密閉時空裡,要逼近可以攜手抵達的核心命題。」
▉跟另外一種孤獨碰撞與較量,所有的關係都有距離
朱嘉漢深思:「在當前疫情下,我們在此討論群體、個人的依存和對抗,非常應景。要如何在絕對的國家力量中,繼續擁有自己的節奏?我們從未經歷過如此慘烈的情勢,面對傳染病、口罩,人該怎麼在正常、集體生活裡保持合適的社交距離?如果疫情一直繼續下去,習慣了的年輕人,將來就算脫掉了口罩,距離感依舊會存在。」
當咖啡館和餐廳等場所,採行桌子劃叉、區域封起來的措施,或人們會批判海歸(海外歸來)或連假去墾丁的遊客時,朱嘉漢表情嚴肅:「影響是全面的,不止是外界,而是延伸到心理狀態。尤其是制度化後,公家機關如學校、醫院、政府等與私人機關的差異,日益擴大。任何願意思考當下生活的人,一定不免會想到更為本質的問題,權力究竟會伸展到何種極限?而自我的權力又在哪裡?」
「是以,一切本來都不是理所當然的,距離也不是理所當然的。」朱嘉漢再回到《尤里西斯的狗》,他以為,最有趣的部分,是分散做成10冊,而非集結為一本書。每一冊都有自己的書名,如若擁有自我,但又可以集結為共同體,「這是最好的安排啊,雖然增加了印刷成本。」台下讀者笑出聲來。朱嘉漢旋即正容地說:「各冊沒有高低或前後順序,不但彼此間的距離這件事被實體化,還有烏托邦式的平等感。」
黃以曦則是分享道:「傳染病是在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所產生的,而安全的距離是我們此時十分重要的議題。而書寫的世界與凝視著書寫的世界也都是關係,每種關係也都有距離。我和創作者們在書裡共同經營的關係,並非現實生活中的延伸,而是兩人在限定題目裡,以各自的韻律、交織與激盪所成就的關係,並非一氣呵成,也就比較沒有對談的現場感。」
《尤里西斯的狗》的對寫,帶著肅殺的氣氛。黃以曦表明,她與10名創作者都有自身想要追索的真理,且存在不同的觀察與看法。她真誠地說:「忍不住會有競爭的氣氛,尤其是對方先一步講出你想講的,就會有你們究竟要把我逼到什麼地步、簡直是絕境的念頭。我就會想,有沒有可能建構看似是延續、但根本另闢戰場的新話題,讓自己保有優勢。如此跟另外一個孤獨世界的猛烈碰撞,自然而然具備著挑戰和競技的氛圍。」
朱嘉漢認同黃以曦的看法,「看似表面風平浪靜,但內裡完全是戰爭等級的打仗啊。畢竟對寫需要認真以對,拿出真本事,不能唬弄。精彩的文字對決,應該是《尤里西斯的狗》最具表演性的部分吧。當然了,也有平衡的問題,你不能輸,但也不能贏,或者說,要贏得漂亮,不能讓人輕易讀出勝利的姿態,就像送禮與回禮,必須有足夠的誠意與構想。」
最後,黃以曦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們終究會在共同生活中,看見個人嚴謹精緻的輪廓,以及內心概念、追索的方向與路徑。無論生命狀態有多像,個別間依舊有劇烈的差異性,絕對不可能被另外一個人完全理解或同化。我的想法是,創作者們都企圖在共同性中呈現鮮明特出的概念,挖掘自身無與倫比的獨異,發覺靈魂的樣態,瞭解自己不可讓渡的界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