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部獲得青睞的長篇小說
美國作家恩耐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記者出身,其文字表現的藝術風格獨特,諸如喜用簡潔短句、日常用語、電文般的對話、淡化小說背景、洗練的動作描寫、透明的內心獨白以及依賴視覺、觸覺等等,這種形式適合表現孤獨的人及其感受,以這樣的風格來處理中短篇小說,可謂如魚得水,但用來表現篇幅較長的作品就顯得捉襟見肘,所以一般咸認,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說明顯要比長篇小說出色得多。海明威於1952年發表中篇小說《老人與海》,其藝術表現到達巔峰,贏得一致好評,並於1954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評語為:「由於他對小說藝術之精湛──這點在其近著《老人與海》中表露無遺──同時亦由於他對當代文體之影響。」足見《老人與海》在海明威創作生涯中所顯示的特殊意義。
至於海明威早在1929年出版的《戰地春夢》,褒貶不一,有人認為書中男女感情的描寫過於膚淺、一廂情願,未臻男女相愛的美妙境界,無法讓人咀嚼回味;且在反映時代及呈現社會現實方面,也顯得不足。不過,這是海明威第一部獲得廣大讀者青睞的長篇小說,還是有其值得欣賞與進一步探討之處。
(二)浪漫主義的戀愛
《戰地春夢》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義大利戰地為背景,集中描寫亨利和凱瑟琳這一對浪漫主義男女的愛情悲劇。
亨利是遠赴歐洲參戰的美國人,加入義大利軍的野戰救護隊,官拜中尉,看盡軍中千奇百怪的現象,而他自己經濟不虞匱乏,跟其他軍官一樣,縱情於酒色,抱持著遊戲人間的態度,並不相信永恆的愛情。隨後經室友軍醫雷納迪介紹,結識英國籍志願護士凱瑟琳。凱瑟琳曾有一個「浪漫」的傻念頭,希望能在醫院照顧受傷的男朋友,結果參戰的男朋友竟然不幸陣亡,讓她的內心飽受嚴重打擊。起先亨利和凱瑟琳兩人心照不宣,都有不玩真感情的默契。但漸漸地,兩人墜入情網。亨利因傷住院,凱瑟琳調來看護,她原先「浪漫」的想法付諸實現,而兩人的感情也迅速升溫。接著,凱瑟琳懷孕了,亨利未因此不負責任地嚇跑,兩人有結婚的心理準備。後來,亨利腿傷痊癒,回返前線,遇上義軍戰敗大撤退,混亂中,他與隊伍失聯,被誤為逃兵,遭軍事警察逮捕槍斃前逃亡成功,偷偷回到後方,從此認為,自己對「戰爭」的義務已盡、責任已了。經過打聽,再去邊界醫院找到凱瑟琳,趁軍警抓人之前,兩人連夜冒雨划船越湖逃至中立國瑞士,暫時躲過戰爭的摧殘,在鄉下度過美好的兩人時光。詎料,凱瑟琳難產,剖腹生下死亡男嬰,手術後不久,凱瑟琳亦血崩去世,留下心碎的亨利,多麼哀傷的絕局!
凱瑟琳起先對男女關係相當排斥,但何以會很快就毫無保留地愛上有著「遊戲」心態的亨利?書中並未清楚交代,所以《戰地春夢》在敘事結構上,難免顯得一廂情願。倒是凱瑟琳之美麗、熱情與勇敢,吸引著亨利,使他甘心接受感情的束縛,凱瑟琳無疑是海明威心目中理想的女性。
凱瑟琳金髮碧眼,皮膚呈茶褐色,眼珠子灰灰的,亨利覺得她很美,而海明威描寫凱瑟琳長髮之美麗,最是出色,如「有時候我解她的頭髮,她突然俯身吻我,我常取出髮夾,放在床單上,頭髮就鬆開了,我望著她靜止不動,再取下最後兩根髮夾,頭髮便完全披下來,她垂下腦袋,我們倆都淹在髮絲裡,活像住進帳蓬或者站在瀑布後方。她的頭髮美極了,有時候我躺著,利用門口射進來的光線看她盤頭髮,那一頭金絲夜裡甚至會發亮,彷彿天亮前的水光」。凱瑟琳相當熱情,能滿足男人的愛,犧牲自己,與亨利一見鍾情,做他的女人,不想再要其他的男人。她固然柔順,卻也大膽、堅強與勇敢,比如她說只要能夠長相廝守,用不著顧忌什麼社會的禮法與規範;在風雨之夜,兩人相攜越湖逃往瑞士的過程中,身懷六甲的凱瑟琳始終保持樂觀,見划槳的亨利累了,她體貼地主動要求替換划槳,表現多麼堅強。特別是在產房手術臺上與死神搏鬥時,雖然極度痛苦,她依然勇氣十足,反而以幽默的口吻安慰亨利;搶救無效,臨死前還告訴擔心不已的亨利,她一點也不怕,死亡只是下流的詭計,說:「我會夜夜來陪你。」試問,有誰不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子?
《戰地春夢》肯定愛情的價值,也是十足浪漫主義的表現,可歎的是,以死亡的悲劇收場,怎不教人為之噓唏!
(三)戰爭的嘲弄
《戰地春夢》除了愛情,最值得注意的是對於戰爭的嘲諷。
朱炎於《美國小說闡論》指出,海明威小說中的男主角之所以志願參加歐戰,無非是想以現代騎士的姿態在饒有古風的歐洲從事浪漫的冒險,未去之前,滿懷浪漫騎士的幻想,認為自己可以扮演一個濟弱扶傾、打擊魔鬼的英雄,能以個人的英勇贏得貴族美女的芳心,進而滿足其浪漫愛情的慾念。其實,「戰爭」一點也不浪漫,它是極其殘酷無情的。
起先,《戰地春夢》的戰爭似乎還聞不出硝煙味,只見軍官喜歡酒色,有女人可玩,有美酒可喝,後方的城市照常舉行賽馬。前線壕溝中,軍官帶酒來喝,甚至於砲擊時,男主角亨利受傷前一刻,尚躲在防空壕跟同僚吃麵條和乳酪,直到迫擊砲擊中防空壕內。亨利之受傷,並沒有做了什麼英勇事蹟,原本只能獲頒銅質勳章,友人卻想盡辦法,為他爭取到較高等級的銀盾勳章,根本名實不符;為了討好醫生,男主角亨利不得不謊說自己殺了不少的敵人,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書中描寫軍人厭戰,乃至逃避戰事的歪風,無疑是對戰爭的一大嘲諷。比如患有脫腸症的軍士,故意扔掉脫腸帶,讓病情惡化,以免再回部隊;故意受傷而遭軍法審判,或是違抗命令,不肯進攻、脫逃而被當場槍斃的,屢見不鮮。當然也有以為扔掉步槍,上級就不能叫他們打仗的人,這是戰爭的恐怖、荒謬與無奈。《戰地春夢》對戰爭的批判,可以說是不遺餘力,在戰地醫院擔任救護工作的凱瑟琳認為「這是愚蠢的前線」;救護車機師巴西尼說「沒有一件事情比打仗更糟糕」、「有一個階層控制國家,他們笨頭笨腦,什麼都體會不出來,也永遠無法體會,所以我們才有這場戰爭」;常被軍官團開玩笑的神父提醒,許多人將體會到戰爭的真相,他向受傷住院的亨利說:「有些人會製造戰爭,本國這樣的人很多。」亨利的醫官好友雷納迪對戰爭更毫無信念,他問亨利:「我說過這場戰爭不是好事。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
不過,最諷刺的是,自願由美國來到義大利參戰的亨利,竟然反而成了逃兵,關於《戰地春夢》此一反戰的象徵,海明威有神來之筆,值得一提。大撤退時,亨利陰錯陽差成了軍事警察亟欲逮捕的逃兵,他脫離了這個混亂的世界,縱身跳入洶湧的河,即使小說中的男女主角都是無神論者,但這就像是一種宗教儀式,經過此一生命攸關的「洗禮」,亨利彷彿投生到另一個世界,進入「個人」的天地,不再受到社會或戰爭的羈絆,誰說這不是十分動人的、反戰的象徵?
(四)愛情哲學的提升
《戰地春夢》以側筆來書寫戰爭的荒謬可笑,發人深省;至於愛情,以死亡收場,令人感傷,唯未能呈現男女相愛時內心的矛盾衝突,對戀人間的疑慮、思慕與渴望,乃至愛人死別後綿綿不盡之怨悔的描寫,也嫌不足。然而,到了11年後出版的另一部戰地小說《戰地鐘聲》,對此已有所突破,書中的男女主角固然不脫浪漫主義色彩,但他們的愛情超越了死亡,志願參加西班牙內戰的炸橋專家──男主角喬丹,擁有相當程度的行動自由,卻在工作與愛情的衝突中,受盡焦慮之苦,他本可放棄炸橋任務,與女主角瑪利亞遠走高飛,享受甜蜜的愛情生活,可是他終究下定決心,抱著機槍堅守隘口,擋住敵人,讓瑪利亞等有充裕時間轉移陣地。他之所以視死如歸,在於他確信只要自己和瑪利亞兩人之中有任何一人還活著,就等於兩個人都活著。他們在貞潔的愛情裡,衝破死亡,躍向永恆,小說於是有了深刻的哲學意涵,取得讓人細細回味的空間,我們也由此清楚看到作家成長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