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挖掘人性
法國小說家莫里亞克(Francois Maudiac 1885-1970)於1952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評語是:「由於他對心靈之深刻觀察與緊扣的藝術─藉著它們,他在他的小說中剖析人生的戲劇。」肯定他在人類靈魂方面的透徹分析,對於文學內涵之開創,做出重大的貢獻。他在193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蛇結》,一般認為是莫里亞克寫得最好的作品,不過他於全集自序提到《蛇結》,說:「在此作品中我已達到自己特有的完美境界,但它並不是我最偏愛的作品。」主要原因應是《蛇結》的內容,如同莎士比亞悲劇一樣的陰鬱,既無喜劇的舒緩,也沒有令人著迷的抒情,呈現的是家庭親情之誤解、疏離、冷漠與對立,幾乎令人無法想像,這是文學作品中極其罕見的特例,尤其書中愛財如命的律師路易和及他的家人,個個可憎可恨,實在很難讓讀者喜歡及接納他們。
莫里亞克是天主教徒、道德家,但論者批評,有時會覺得他的小說人物活動的地域過於窄仄,不夠宏觀,且始終脫離不出金錢與財產的縈擾、肉慾的誘惑,特別是以描寫「罪」來自娛,甚至挖掘極深,描繪出病態的、噩夢般的世界,其小說人物每每沉淪,最後竟至失去人生方向,像《蛇結》就是這樣的作品。莫里亞克描寫人類的各種不幸,在於揭露這個世界無視於上帝的存在所造成的人性深淵,對讀者來說,應有道德上的警醒。所幸當小說人物降至最黑暗的深淵之底時,莫里亞克能將一種微光注入「神的恩典」裏,而這散發著微光的恩典所產生的宗教意味的救贖,遂顯得格外動人。
(二)守財奴的一生
《蛇結》共20章,分成二部分,第1章至第11章是第一部,為路易的自白;第12章至第20章是第二部,乃路易之日記與二封信,一是長子余貝爾寫給妹妹珍娜維也芙的信,另一則為外孫女賈琳寫給舅舅余貝爾的信。
小說的大意是,68歲的路易,出身農家,後來成為律師,富有、聰明、勤勞、吝嗇成性,雖然和家人住在一起,卻感到孤獨,家庭親情可謂貌合神離。如今,風燭殘年,他決定把自己的一生都寫在長信裏,死後留給妻子伊颯看,讓她知道,他內心充滿恨意。恨家道中落的妻子,因為無法跟心愛的男友結婚才退而求其次嫁給他;恨她故意重視兒女而完全忽略他的存在;恨子女跟母親站在同一陣線排拒他,一心一意只等待他死亡,以繼承他龐大的遺產。他做為人夫、人父卻未受敬重,感受不到家庭生活的溫暖與幸福,內心被失望、怨恨、痛苦所折磨。
苦悶的路易為此一度生活放蕩,曾經外遇生子。後來他想到一個報復手段,即剝奪髮妻和兒女的繼承權,設法將遺產贈與住在巴黎的私生子侯貝爾,未料路易遭軟弱無能的侯貝爾出賣,報復計劃乃告失敗。這時,家鄉的妻子伊颯突然病故,路易匆匆趕回,檢視遺物時逐漸得知,妻子並非完全忽視他,於是路易心中的積恨消失了,錢財也變得不再重要,他把財產交給子女管理,孤獨度日,直到外孫女賈琳被在家族中毫無地位可言的丈夫斐立遺棄,幾乎精神失常,當她逃離療養院,獲得路易收容,他因此有機會和賈琳、曾孫女同住,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親情之愛、天倫之樂,使得向來不肯望彌撒的路易「終於認識祂那令人崇拜讚美的愛的名字」而後死去。
兒子余貝爾看了路易先前所寫的「可怕」的自白,震驚於父親心中之積怨與憤恨,卻也發現父親有其人性的一面;賈琳同樣認為,錙銖必較、愛財如命的外祖父雖然討厭,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一道神奇的榮光在他臨終前幾天照亮了他」。小說在賈琳等待舅舅余貝爾的回音時結束,至於余貝爾是否同意把路易遺留下來的自白和日記給賈琳過目,故事情節並未交代,莫里亞克讓讀者自行去判斷。
(三)打開蛇結
由於上流社會的岳家及親戚們打從心底鄙視路易的出身,加以他對妻子、兒女的不滿,乃有「蛇結」一說,構成這部小說的關鍵象徵。路易把自己的心比作一個蛇結,於自白中寫道:「我了解我的心,這顆心,這個毒蛇結:壓在毒蛇下奄奄一息,喝飽了毒蛇液,這顆心在麕集蠕動的毒蛇下繼續跳動著。這個毒蛇結是無法拆開的,需要刀子、需要利刃劍一刀斬斷:我來不是為帶平安,而是帶刀劍。」當妻子伊颯早他一步離開人世,路易發現,妻子雖然戀愛失敗,但結婚之後,基於教義,她誠心誠意愛她的丈夫,並不曾像他先前所想的那樣,完全對他冷漠不關心,路易竟然不知道自己被對方愛著。而路易忍無可忍,當面揭穿子女們為「維護財產繼承權」所使出的陰謀手段,令子女方寸大亂、手足無措,不過傷心的路易也終於看清自己的罪過,原來那蛇巢之中,正是自己的嗜錢如命,以及對兒女們的憎恨之心、報復之念,他則拒絕在這一堆盤結的毒蛇堆外,再去找尋生命的意義,於是他整個人生都成了貪慾、怨恨的俘虜。這遲來的覺醒,終於使他開始關心身邊的人,包括侍候他20多年卻對其一無所知的佣人。這樣的性情轉變,化解親子間的衝突,長久以來盤據心頭的、可怕的「蛇結」也被相互的寬容打開了。
(四)宗教的信仰與批判
路易原先是排斥宗教的,想藉此激怒妻子,引起她的注意,這是路易和伊颯及子女們之間關係疏離的主因之一。路易曾有以下關於宗教信仰的堅定聲明:「如果在我臨終之前,我接受神父的幫助,領受聖事或皈依宗教,我預先在神智清醒之際提出抗議,反對人們濫用我精神和肉體衰弱的時候,逼使我接受我的理性所拒絕的東西。」後來,路易覺得自己似乎在欺騙自己,因為他所疼愛的小女兒瑪俐和外甥律柯的死亡,隱隱約約使他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只是在生命的每個轉捩點,他總是放棄那一隻神秘的手遞交給他的鑰匙。
莫里亞克更藉由賈琳之口,批判表面「虔誠」的宗教信徒,她在信上告訴舅舅余貝爾:「除了奶奶之外,我們的處世原則卻與我們的生活扞格不入。我們的思想、我們的願望、我們的行為,沒有一樣深深植根於我們所說的信仰之上。我們拚命地追求物質的財富,至於外祖父……如果我對你說,外祖父的心未曾賣給了金錢,你會瞭解嗎?」其實像路易這樣困於懊惱、或是以悔恨和痛苦來詛咒自己的罪人,比起一般道貌岸然、遵守戒律、過著純潔生活的人更像教徒。也就是說,莫里亞克尊重生命醜陋的真實,認為當罪人願意以懺悔來贖罪時,便贏得更多進入天堂的機會,怎不令人反思?
無論如何,莫里亞克《蛇結》具體描繪出一個人的生活,雖然十分黑暗,讓讀者看見中產階級被自身的貪婪、偽善和殘酷的自私所吞噬,令人感到痛苦。唯結局為那黑暗的心帶來寬容、希望與光明,總算彌補了小說原本在內涵語碼上的欠缺,也提升這部小說傑作的境界,擁有了留傳下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