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們選擇了文學—讀郭強生《作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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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強生《作家命》(聯合文學,2021)
2002年出版《在文學徬徨的年代》距今近二十年,郭強生又推出了另一本「另類的回憶錄」。鄭博元觀察,《在文學徬徨的年代》的英文書名為「Shifting Value: Cultural, Literature, Criticism」,試圖在政治經濟變動的年代,以文學為自己與讀者找到安身立命之處。那麼《作家命》呢?儘管延續前書「非傳統自傳式編年書寫」的安排,但其中對閱讀文本的回應面向,則更加聚焦於自我的生命經驗。可以這麼說,在這類文學/文化批評的非虛構書寫中,郭強生再一次成功地兼顧文字風格與個人情懷。
作家的「宿命」與「使命」
以《作家命》回顧郭強生文學生涯的片段,可以依據書中的分輯概略分為四部份:寫作路途生命經歷的「作家命」、關於愛情種種的「當我們討論愛情」、對於閱讀有深刻感懷的「命運的想像」,以及意如輯名的「那些生命中我們不善於面對的」。
「直面自我的寫作」是郭強生省思出的中心思想,他以他的書寫見證這些人、這些事,見證這些手藝的高度、這些生命中的必要之重。對於長篇散文《何不認真來悲傷》,郭強生自認是一個重新「出發」的起點──憑藉著「愛」的能力,他更深層地體會責任與孤獨。畢竟,愛從來都不是平等的。
好的讀者有時候比優秀的作家更重要。
因為對於文學的愛,所以郭強生深知「擁有讀者」對一位寫作者來說,是一件多麼值得快樂的事,而這或許也是他投身教育體制、和曾珍珍與李永平成為東華創英所「鐵三角」的契機。「我們曾經這麼真實地做過一場夢,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郭強生所謂的「作家命」不只是身分上的志業,同時也是一種精神層次的共振──無關乎他人,只在於我以及我所珍視的這些人事物之間──這該是多麼值得感慨,同時值得欣慰的事。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
談及愛情,便不得不提到張愛玲。被許多評論者以「張派傳人」稱呼的郭強生,在《作家命》中反倒以「蚤子」來形容過去的自己。曾經的「天才夢」在時間的淬煉過程裡並沒有消失,甚至在他對張愛玲的觀看、召喚、隱藏、錯置之間,更顯得「夢」的真實,同時彰顯「記憶」的不可信。
藉由和瓊瑤的對照,郭強生直指了愛情的核心:「愛情就是愛情,管你是工廠女工還是校園才女,被甩了的時候同樣難堪,越是在乎就輸得越慘。」怎麼會這個樣子呢?在愛情裡,「在乎」成為了一種詛咒,這該是多麼危險的事,危險到讓所有的人趨之若鶩。除了對於寫作的「命」,郭強生觸及的「愛情」母題同樣龐大,而他也同樣極其精確地道出了癥結點:「愛戀癡纏本就是俗事,除非不沾」。
想要追求脫俗,只有在紙上,不存在活生生的兩句肉身之軀間。
郭強生寫道,那些自以為可以談出一場與眾不同戀愛的人,以為憑了智慧就可以洞澈情愛,殊不知「情愛與智慧本是背道而馳的兩樣東西」。曖昧和愚昧有著相同的字尾,在「烏托邦」與「現實人生」中折返的郭強生終於感到疲憊──亦或許是一種清醒,讓他終於勇敢地自這群精神革命的人群中脫隊。
書寫的時差,我們的時代
無論是探析獲得布克獎的小說家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的後現代文風、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寫作習慣,或是王爾德(Oscar Wilde)的謊言與真實,郭強生皆以富有愛意的眼光與抒情的筆法,延伸、拓展了這些文本原有的面向。
以王爾德為例,作品中的他以天才的形象現身,但卻讓自己的真實生活如同夜鶯與快樂王子般,成為一場實實在在的童話悲劇。是對於愛情的執著?或者是作品具象的生命演繹?王爾德說「樂觀的基礎是恐懼」,郭強生遙相回應:「永遠要戒慎恐懼。除非,你已經認識了真愛。」一切實在是太過困難,誰會知道這份愛是不是真的?我們只知道所有恐懼都是真的。
告別的時候請不要忘了微笑。這是我最深的祝福。
郭強生寫文學場域的媒介轉變,也寫與其他寫作者的交流,這些對他來說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在他筆下都顯得極為深刻而難得;而正因為如此,才更顯示出「不是我們選擇了文學,而是文學選擇了我們」。郭強生以《作家命》回顧他過去的文學之路,這份誠實而真摯的禮物,不只是送給他的讀者或其他寫作者,更是送給從來沒有放棄這條路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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