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喔,一起共事的那段日子裡,如果我完成了一些事,或是妳看見我眼裡的擔憂,妳會拍拍我的頭說:「噢,Jing,我覺得這樣很好喔。」我會在心裡化作一隻貓往妳身上蹭——身體上的親密舉動,讓我回到一種童年時對身體意識純粹的狀態。
大概是那些可怕的王子公主童話故事,以及邪教般的偶像劇(我偶爾也會入教,雙手合十)洗腦了我們關於身體的事。當身體在社會規範中被限縮成某些特定樣貌,不符合期待時每一分秒都坐如針氈,人們會怨懟自己的身體,彷彿祂成為原罪。
從身體出發延展戰線,行為舉止、社會期待⋯⋯這些無法承受的外在世界朝我擠壓而來,我會往內躲藏,越走越裡面,當然,我的身體還在社會中運作,但「我」已經躲在暗處、模糊不清。
老想躲藏於深穴——那真的會挖到吐
《Burrow》中文翻譯為《挖道兔》,有網友開玩笑說,這隻兔子的逃避心態真的是往地裡「挖到吐了」。齊克果的思想,我如果用《Burrow》來反駁肯定是太膚淺了,但這部短短六分鐘的小巧動畫,確實能夠訴說某部分我想逃避社會的處境。
一隻可愛的兔子,懷裡揣的一張「美好的家」的藍圖,在地底打造它時,卻一再撞見「別人的家」,而開始覺得自己並不夠好⋯⋯於是牠死命地往地底挖去,要更深、更深,在那個深不見底的地方,再也不受外界打擾。
幸好,牠遭遇了不幸。
挖道兔不小心挖到水源,湧水如獸追著牠跑。眼看再不想辦法,所有地底家園都會被淹沒。別無他法,牠勇敢地敲了一隻巨獸的門,在面露凶狠的臭鼬面前坦承自己犯了錯,一邊說一邊哭了起來。
可以想像,如果挖道兔沒有鑿破水流,陷入險境。那臉皮薄弱、害怕他人的牠肯定會坐定在自己打造的完美洞穴裡,平和地終老、度過餘生。
臭鼬大吼一陣,地道內的動物全體集合,協力把大水引出洞外。解決危機後,眾人開心歡騰,誰也沒有責怪挖道兔犯了錯,而牠也鼓起勇氣,把牠的「藍圖」交了出來,眾人再次齊心,一起打造挖道兔的家。
兔子手中緊握的那張「藍圖」,我們也都有。是對自己的期待、對未來的計劃、是創作、是一段自己珍視的情感——是那些構成「我之所以為我」的元素。
不能放掉,不可以丟棄,如果遺失了這張藍圖,那我是什麼?——我討厭的「社會我」,那個我想要開槍殺死的「自己」,是為了他人而修改藍圖的我。當我們與他人互動,在日常走進各種規範裡,校規、法規、公司的規定,會先感受到身體與心靈的扞格不入,然後做出一些取捨,捨著捨著,再捨多一點點,我就會懷疑起:「這個我,還是我嗎?」
但如果把藍圖奉為圭臬,一點訊息也不與外在世界透露,在黑暗之處成為像齊克果那般獨立個體,是身而為人保有自己的好解方嗎?很顯然地,我不這麼認為。畢竟我在電影院裡看《Burrow》時一邊覺得好可愛好可愛,一邊流了眼淚。
我感謝有大洪水般的困境,身邊有如鼬鼠般會給我當頭棒喝的朋友,在每一次我準備好攤開我的藍圖給別人看的時候,仍然會不自在、會痛苦、會沒自信,但我可以,可以打開多一點點。然後我的藍圖可能會改變,就像挖道兔的家後來變得更大、更美,但重點是,牠在之中得到的愛跟存在感。
成家
對成家的所有想像,是一張不那麼清楚的藍圖,我想抱持著散步的心情且走且看,但「結婚」兩個字隨之而來的是數不清的刻板印象。於是我又花了不少力氣在對空氣揮拳,然後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最後我還是把我的藍圖打開,害羞且恐懼地把它交給所有愛我的人。結果,在我也不是很肯定的狀況下,這些愛幫我辦了一場我會牢記在心的家宴。Ally, 我一直想著妳,上次視訊的時候妳告訴我,婚禮雖然俗氣,但它是我們此生唯一一次可以聚集生命歷程中分散靈光的儀式,那些人因為自己而匯聚,這樣的機會很難再有第二次了。
我跟安迪以家為概念,邀請朋友來我們家坐坐。吃飯的餐廳是日式老屋,隔了好幾間,我們恰恰好把不同時期的朋友放在不同空間,但彼此之間又是流通的。我跟安迪端著餐食酒水在每一個房間玩樂,流連忘返,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某一個片刻,我站在可以看到每個房間一角的走廊上,我想著這真是奇蹟,這些出現在生命中的臉孔,他們的在與不在,如蝴蝶效應般影響著我跟安迪成為夫妻的契機。
我在那天說了相當多的話。其實我還能說更多(笑)。只是在平常的生活裡,我們不習慣說這麼多的話,或是聽別人說這麼多的話。(大多時候,我們寧可說王力宏的八卦,也很難談對對方的觀察或是感謝。)
而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在說了這麼多話的散會後,沒有想要開槍打死我自己。
生命中某些糾結,那些濃稠如膠的暗物質,還是會不斷地冒出,把我們絆倒,摔得鼻青臉腫。但我可以,也願意為了那些偶然撞見的魔法時刻而活著,就像每個月寫一封長信給妳,就像被各種創作共鳴而被鼓舞,發現:「嘿,他跟我想的一樣。」之時。
此刻與未來
這一年絕對是會被記住的一年。疫情、結婚、與妳展開書寫計畫——我發現自己的狀態更加穩定了,偶爾會像被踩到尾巴的貓,想要胡亂攻擊經過的路人,但我也接受那樣發狂的自己,並且對於能夠回到平靜有愛的狀態沒有懷疑。
這一年我得到很多支持,以及許多深刻的發現。我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只是憑直覺在書寫。就像吃了多少熱量就長了多少肉那樣,在書寫上,我從來不會分析營養成分或控制熱量,也很常挑食,只吃垃圾食物⋯⋯
年初我應徵上了一個非常喜歡的藝文平台,在裡面歸零,成為一名工讀生。衝擊很大,首先發現自己是姐了。(畢竟在前一份工作裡,我永遠都是被年齡霸凌的最小的那一位。)是姐,卻又是最沒有經驗的人,同輩都往主管職邁進時,我做了一名工讀生。這個處境十分讓人卻步啊。連我自己都有點意外,我能消化它。因為我遇到了一群對於編輯工作、對文字戰戰兢兢的「前輩們」。
說真的,如果在這一年我沒有遇到這些閃亮之人,我大概不會繼續寫。他們駕著天賦才華,卻又像不知道自己有天賦才華那樣,死命操練實務,絲毫沒有偷懶地在文字與文字之間巡邏。
一篇人物專訪的背後,是數個小時的調查、選題,數個小時的辯論跟共同決議,然後才促成與受訪者相遇的韶光。在那之後又是漫長的逐字稿撰打,他們會在逐字稿裡面發現語言以外的心思,抓住,分類,辨別,然後才是書寫。書寫也不是關門自溺,編輯之間會互相一字一句的踩踏,整平,雕琢,不斷地往返原點與終點之間。最後才會完稿。
在親眼目睹這些過程之後,我才真正看懂專訪的魅力。有時候甚至覺得,我才剛剛開始「識字」。
也在這一年,看見自己的匱乏明顯而巨大。老是提不出有趣的書寫主題,我對事情鮮少有好奇,而那些好奇必須累積在一定程度的吸收與認識,才能進一步地去指認,然後渴望知道更多。下一年,我期許自己能成為心中有疑問的人,在疑問裡面不斷地發現更多疑問,在發現與提問之間來回輪轉——讓它帶我滾動到自己待在洞穴裡不可能看見的風景之地。
妳呢?手術後,妳思考的未來是否不一樣了呢?我也興奮著妳的未來喔!
Dear Ally, 最近我每晚都睡在香香暖暖之中,因為有妳。謝謝這一年的照顧,我也要拍拍妳的頭,今年辛苦了,下一年也請多多指教。
寫在手腳冰冷、內心溫暖的歲末
Jing
2021.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