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玫瑰 我送什麼呢

算算時間，我為病人作閱讀治療已經五年多了，憑著自己的直覺靈感和摸索嘗試，不知不覺也累積了許多故事，但是一直到最近，我才開始對此有比較整體的回顧。上星期我跟著金老師，去和宗惇法師見面，一起討論靈性關懷人員的培訓計畫，當宗惇法師提到她和德嘉法師的合著《生死奧秘》時，金老師指著我，笑著對宗惇法師說：「您知道嗎？我手上的這本書，就是她送我的」，宗惇法師說：「噢，想不到老師您的後面，竟然還有這麼一個藏鏡人」。面對在座幾位老師投射過來的關愛目光，不禁讓我有些害羞，但我心裡想的是：「老師您有所不知，這藏鏡人的後面，還另有藏鏡人呢」。

那天我帶了五本書送給宗惇法師，分別是《存在的離開》、《生命起飛前與你相伴》、《幸福死》、《不留遺憾的臨終照護》、還有《可喜可賀的臨終》，這幾本書都是關於安寧緩和及臨終醫療的治療手記，出自於各醫療工作職系之手，甚至還包括為安寧病房裡狗醫師的代筆。宗惇法師笑著對金老師說：「我發現啦，您這學生是個很愛送書給人家的醫生」，金老師說：「她還很愛讀繪本給病人聽呢！繪本真是個好媒材，我也是聽她說我才知道」，後來金老師又說：「身為一個醫師，其實沒有人要求她照顧病人到這種程度」。聽到這，我不由得反駁起老師：「才不是這樣呢！我覺得是『施』或『受』難說得很，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都是我在照顧病人，但事實上病人也送給我許多珍貴的禮物，那是金錢沒有辦法衡量的生命故事，我覺得我從病人的身上學到很多，在我走到人生波谷時，他們的故事也再再激勵著我」。在一旁的佩怡老師聞言笑了起來，她說：「妳這句話就是靈性」。

《生死奧秘》正是我第一次幫癌症病人和病人家屬進行閱讀治療所選的書，五年多前，我把這本書送給一個乳癌癌末病人小青，讓她的哥哥陪她讀這本書。但更嚴格說起來，這本書也不是我自己找到的，而是先前另一個胃癌病人景伯伯的女兒給我作的閱讀治療，我是因為讀完後太感動了，所以才動念去買一本送給病人小青。

先說說景伯伯和他的女兒小景吧，小景跟我年齡相仿，景伯伯也跟我爸爸同年紀，我有幾次機會跟景伯伯深聊，我常常覺得他跟我爸爸在很多地方都非常的像，包括他們的成長歷程、對工作和家庭的經營觀念、還有對孩子的教養，只是景伯伯要比我的爸爸溫柔隨和許多。小景是一位麻醉科醫師，當時我們在同一家醫院工作，雖然名為同事，但因為工作單位的關係，總是在病房的我，和總是在開刀房的小景，平常沒有什麼認識彼此的機會。景伯伯在健檢時，意外的被診斷胃癌，而且經過探查手術後，發現已經是末期，很理所當然的，在眾醫師前輩一致推薦下，景伯伯被轉給我的老師L君作治療。因為景伯伯治療的繁複性，而且他又住在台東，每次都要提前訂機票，才能順利往返兩地作治療，所以為了讓景伯伯可以如期進行治療，L君打從一開始，就讓我一手打理景伯伯的治療細節，於是我在景伯伯的治療中，跟L君同時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景伯伯的第一線治療並不順利，在第一輪化學治療結束後就發現疾病惡化了，但他的第二線治療卻有了好運氣，治療的效果也特別的好。當時在臺灣還沒有上市的標靶藥物欣銳擇（Ramucirumab），因為在國外的大型臨床試驗有了不錯的成績，所以藥廠推出了恩慈療法計畫，讓病人可以免費取得藥物使用，而且在我和小景的討論之下，我們決定在化學治療和標靶藥物之外，再讓景伯伯自費使用剛上市不久的免疫療法，這樣三合一的藥物組合使用雖然學理有所依據，但在當時是相當大膽先進的治療組合，我們在嚴謹的醫病共享決策之後，為景伯伯決定了這樣的治療策略。然而，景伯伯並沒有接受抗癌治療到最後，他在疾病沒有惡化的狀況下，為了一圓他的心願，去參加兒子在日本的博士班畢業典禮，他決定暫停所有治療，就在那之後，他的疾病急轉直下，幾個月後他在台東的家裡過世了。

因為景伯伯的關係，我跟小景成了好朋友，在景伯伯治療的中間，小景回到台東工作，所以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取代而之的是更多透過通訊軟體的討論。有一次景伯伯住院時，接近中午時，我發現請假來陪病的小景也還沒吃飯，所以我就約小景和我一起去醫院外頭用餐，那天她跟我聊了很多我聞所未聞的東西。我想是因為麻醉科醫師在麻醉過程中見多識廣的關係，小景對靈魂和靈性這些議題非常有興趣和心得，所以當小景問我：「妳知道什麼是能量療法嗎？」我就一愣一愣的聽她細細說了起來。小景之前告訴過我，她們家兄妹三人雖然都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她和景伯伯都是佛教徒，所以當那天小景問我：「妳知道在陪我爸爸在打化療時，我都在作什麼？」我想也不想的就回她說：「誦經？念佛？」但小景卻給我一個讓我非常吃驚的答案，她說：「我對著掛在我爸爸身上的那些抗癌藥物說話」。當時我簡直不敢相信小景對我說的話，這種話竟然出自一個受過專業醫學訓練，跟我一樣年紀的年輕醫師，我疑惑的想說小景是不是在跟我說笑，但小景的表情卻非常嚴肅，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我震驚的問她：「妳說妳跟點滴說話？」小景很肯定的對我說：「對！我非常專心的在跟那些藥物溝通，請求它們進入我爸爸的身體後，能夠在我爸爸身上產生治療效果」。當下我不由得開始信心動搖，難道景伯伯的治療出奇有效，不是因為我設計出來的治療黃金組合，而是因為小景虔誠的禱告？

2018年6月23日，景伯伯過世了，在接到景伯伯過世訊息後的幾個月，有一天小景突然現身了，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她卻特地跑來醫院找我，我發現她大腹便便，即將臨盆。小景拿了一個小紙袋和一個信封袋給我，她說：「我專程帶這個來給妳。小紙袋裡裝的是我心目中台東最好吃的麻糬，我今天早上才去買的，妳不要冰，趁新鮮趕快吃掉，還有，信封袋裡是一本書，我在看這本書時，一直想到妳，想到妳為我父親作的一切，所以我一定要買一本來送妳」。小景又讓我摸了摸她的肚子，我心裡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當景伯伯從小景的世界離開後沒多久，竟然又有一個小生命即將在小景的體內誕生，生命的生生不息真是不可思議，景伯伯是不是正在天上微笑的看著這一切，溫柔的祝福我和小景呢？另一方面我也不禁好奇，小景大費周章的來這樣一趟，到底給我帶來什麼樣的書？小景離開後，我打開信封袋，裡面裝了一本全新的《生死奧秘》，打開書，裡面還有一張小景寫給我的便條紙，寫著感謝的話，她又告訴我，這本書讓她感受到無盡的慈悲。收到書後，我很快的把書裡的十六個故事一口氣看完，這些故事是宗惇法師和德嘉法師在台大緩和醫療病房，為癌症患者進行靈性照護時，所記錄下的點點滴滴，這些深刻的記錄，不要說是一般民眾，就算是身為腫瘤科醫師的我，看了也不禁深受震撼：「噢，癌症患者的靈性照護就應該是要這樣！」在收到這本書後沒多久，小景的寶寶誕生了，我和小景總是一邊分享著寶寶成長的點滴，一邊回憶著景伯伯，接著又繼續的交換著其它書本和心得。

差不多就在同時，我受外科醫師學長之託，照顧了一位乳癌末期的病人小青，小青沒有結婚，但和家人的關係非常親密，還有一些知心的好朋友。我在照護小青一段時間之後，會診安寧緩和團隊前來協助，有天團隊的護理師Jane告訴我：「我們和小青回顧了這段生病的過程，談到朋友時她流下了很多眼淚，雖然生病很辛苦，但朋友的陪伴讓她很快樂。小青分享很多照片給我們看，每一張都很漂亮，夏天時，她還和朋友去拍了泳裝照。外科醫師以前告訴過她和媽媽，她只有兩年的生命，問她人生還有沒有什麼遺憾？小青說，該精彩過的體驗她都做了，如果兩年的時間都這樣的痛苦，她也覺得夠了」、「外科醫師對她說話很直，小青很欣慰能夠遇到妳，妳能懂她的苦，讓她非常感謝」、「後來我們讓小青抽精油，她抽的精油反應出她的樂觀，和希望心情可以放鬆的渴望，所以她雖然哭，但她覺得流完眼淚好舒暢：『誰說痛的時候不能哭』，雖然她真的不敢在媽媽面前哭，但在朋友面前她可以哭得很自在」、「小青是一個很真性情的人，談話中一邊哭，一邊哈哈大笑，她還有一個人生清單，要去台南拍旗袍照，妳說她是不是很可愛？」

小青人生的最後一個星期是在家裡和安寧病房渡過的，雖然見不到她，但我仍然一直用通訊軟體和小青維持聯繫，我知道小青的哥哥非常捨不得妹妹，畢竟那時小青只有四十幾歲，不管是誰聽到她的故事，都會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在人生的旅程中半路下車。那時我一直在思索著，如果我見不到病人和病家的面，我有可能突破時間空間的限制進行靈性照護，並且協助他們從悲傷轉化，建立新的聯結和意義嗎？在2018年2月6日，小青住進了安寧病房，隔天她傳訊跟我討論了在那邊的止痛方式。結束身體疼痛這個話題後，我接著關心起她的靈性痛苦，我問她：「小青，妳有什麼信仰嗎？」小青說：「沒有」。我說：「我這裡有幾本書給妳打發時間，有佛教的，也有基督教的，妳想看什麼，我給妳寄過去」。小青說：「佛教的我同學給了我很多，之前有在看，但病情越來越嚴重，精神不集中，很難讀得下去，每天被疼痛搞得很痛苦」。那時，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了《生死奧秘》這本書，我就問小青：「那我給妳寄一本故事書吧，小篇小篇的，我剛看完，覺得很好看」。小青說：「好耶！」接著小青在訊息裡寫著：「今天量學樣才95是小姐叫我要一直在跑」，小青的這段話打錯了好幾個字，於是她接著努力訂正：「打錯了」、「今天量血壓才92，護理師叫我要一直戴氧氣」，而我還是很眼尖的發現她依然寫錯，因為小青開始沒有辦法分辨「血壓」跟「血氧」的差別，我心中忽然出現一種不祥的預感，我開始有點擔心她此時此刻的意識狀況，我想正在和我對話的小青，已經開始出現大腦缺氧。果然，後來如我所預感的，這句話是小青在人世間跟我對談的最後一句話，過了兩個小時後，她就陷入半昏迷了，再也沒辦法正常的對答，接下來我們之間的所有訊息，都是小青哥哥用她的手機替她傳給我的。但即便是這樣，在小青陷入昏迷之前沒多久，我和小青才剛說好要講故事給她聽，身為醫生的我怎麼能食言呢？所以後來我還是把書捎過去安寧病房，並且央求她哥哥為我讀給小青聽。至於我心裡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呢？其實我不只是想讀《生死奧秘》這本書給小青聽，我也想給小青的哥哥和媽媽讀，因為在當時的我眼中，人生實在太苦了，小青和家人更苦，我想只有《生死奧秘》這本書可以回答關於活著和死亡的種種問題。接著，在我們最後對話的五天之後，小青就平靜的離世了。

兩年後，我把這本書送給了金老師，又過一年多，有一天晚上老師告訴我，他剛跟宗惇法師開完會，我聽了不禁興奮的央求老師：「老師，下次我可以跟你去嗎？帶我去好不好，就當是粉絲見面會嘛」。金老師被我孩子氣的口氣逗笑了，他沉思了半晌後，他說：「這樣也好，好吧，我跟師父說一下，讓妳一起來開會」。到了約定的那天，我到大悲學苑的時間早了，一進門就見到了宗惇法師，法師親切的跟我打了招呼，又先去裡頭忙，我於是好奇的在廳堂張望著，一邊等著老師來。等到金老師準時到了，我看著老師恭恭敬敬的禮佛，本來我有的所有緊張惶恐，突然一掃而空。我把我給金老師買的一本繪本《Duck！Rabbit！》遞給老師後，又興奮的跟老師說我剛在廳裡的大發現：「老師，您看，這書櫃裡好多繪本呢！我把書名記了下來，回去再好好研究」。

那天的會開了許久，這樣的經歷對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萬丈高樓平地起，在金老師、宗惇法師、佩怡老師、還有王浴督導的聯手之下，這樣浩大的靈性關懷教育工程，竟然就在我眼前打好了地基。過了幾個小時的熱烈討論，將結束之前，我跟金老師撒起嬌來，我說：「老師，今天大家都累了，您就講個故事給我們聽嘛，講我今天給您帶的那本」。金老師央不過我，真的就在會議結束前為大家講起《Duck！Rabbit！》這本書，幾位老師專注的聽著，我也就這麼賺了個睡前故事。

既然金老師為我們講了《Duck！Rabbit！》這本繪本，那我也來講一本繪本和老師們共讀吧。《你送玫瑰 我送什麼呢》這本繪本，是知名兒童文學作家方素珍的作品，這本書有幾個特別的地方，一個是插畫家何怡萱所畫的插圖特別漂亮，連裡面主角的衣著細節都勾勒得非常細緻，另外，這是一本書中有書的繪本，描述小松鼠和小浣熊互贈好朋友禮物的故事：小浣熊送給小松鼠一朵玫瑰，而小松鼠則在媽媽的建議下，回贈小浣熊一本書。《你送玫瑰 我送什麼呢》裡同名的書中書，講的是四月二十三日世界書香日的由來，其中有一個典故是源起於西班牙的「聖喬治屠龍紀日」：騎士聖喬治為民除害，殺死了作惡多端的噴火龍，噴火龍的血在草地上長成了鮮紅玫瑰，騎士把玫瑰送給了公主，代表美麗與智慧，而公主則送給騎士一本書，代表知識與力量。最後，國王為了感謝聖喬治，就將這天訂為節日，每年到了這一天，男孩送給女孩花，女孩回送給男孩書，讓整個城市都充滿了書香和花香。

於是，就如同《你送玫瑰 我送什麼呢》這本繪本，《生死奧秘》這本書，就這樣從宗惇法師和德嘉法師手上，送過來又送過去，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形成一個完整的大圓，在這些故事之間，在過去、現在、以及未來，還有許多未知的奧秘等著被細細探索。至於我手上這束玫瑰是什麼顏色？我想應當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一樣：難捨心痛，難捨情已如風，且讓九百九十九朵黃玫瑰，遙祭那身影濛濛。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作詞：邰正宵

作曲：林利南

往事如風 癡心只是難懂 借酒相送 送不走身影濛濛 燭光投影 映不出你顏容 仍只見你獨自照片中 夜風已冷 回想前塵如夢 心似冰凍 怎堪相識不相逢 難捨心痛 難捨情已如風 難捨你在我心中的放縱 我早已為你種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從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謝人已憔悴 千盟萬誓已隨花時湮滅